随心所欲的自由

时间:2022-08-19 05:53:03

究竟是我的要求太高了,太急了,还是应该更努力地追求,或者应该更积极地推动社会的进步?根据我有限的哲学知识,当然知道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精神的自由也没有绝对的标准,但一遇到具体问题,还是难以把握住合适的程度。

我迁入浦东新居不久,有位媒体的朋友来家拍摄我的新书房,最后问我:“你已经换了几次书房,对这个新书房,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当然还有,书房容量的增加总是赶不上书籍报刊的增加速度。别看现在架上、柜里理得整整齐齐,要不了多久,又会塞得杂乱无章。原来准备安装移动金属书架,让书库的容量充分发挥,经计算,房屋与楼板的结构无法承受如此重量而作罢。如果还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离外环公路近了些,所以如打开北窗还能听到不停的车声,在吹北风的冬夜,关上窗也隐约可闻。

不过我最大的遗憾却是,书房的条件虽然越来越好了,甚至已经超出当年我写《我的书房》那篇文章时的想象,但我能够静下心来,在书房中享受读书或思考乐趣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了――而在我使用那个不满6平方米、还得让太太的缝纫机等杂物分享的小书房时,大多数夜晚都是能在里面读书的。

所以,当朋友要我写一下“我们现在还缺什么”这个题目时,我首先想到的是:随心所欲的自由――物质的,精神的,群体的,个人的,临时的,长期的。相比之下,我当然更看重精神的、个人的、长期的自由,但物质的、群体的、临时的自由同样是宝贵的。

我生命的前五十多年始终生活在匮乏之中,差别只在程度而已。自有记忆开始,生活中的一切就与富裕或小康无缘。其中有几年的最大梦想就是能吃饱饭,有可能再吃一块红烧肥肉。1981年研究生毕业留复旦大学工作后条件日益改善,但直到2000年迁入新居后住房才大体满足需要,有了一间像样的书房。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这些年间却常常觉得很满足,甚至经常感到很快乐,还有好多次持续许久的幸福感。例如12岁时由浙江吴兴县南浔镇迁居上海,转入上海的小学读六年级;1966年11月高潮中在北京西苑机场见到;1977年被评为上海市教育战线先进工作者,并当选市人大代表;1978年分到一间近11平方米的新房;同年以高中学历考上复旦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并获得全系第一高分;1983年9月全国首批获得文科博士学位;1985年第一次走出国门,赴哈佛大学当访问学者,并且首批获准全家同行;1990年被评为“有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1991年晋升为教授。这些事基本都不是纯粹物质方面的,大多是物质与精神兼而有之,或者与物质完全无关,之所以能产生幸福感,一方面是由于精神上得到了满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时的预期目标并不高。如1978年结婚前分到的那间新房,虽然还是两家合用厨房和卫生间,但对于住惯了棚户板屋,一直无法找到婚房的我来说,自然会喜出望外。迁至新居后,物质上的匮乏感终于消除了,而精神上的匮乏感却反而越来越强了。

应该承认,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物质条件的确有了巨大的改善。作为受益者,处在我们这个年龄和层次的教授.近年来改善得更快,或者幅度更大。但另一方面,我对物质方面的要求还是很节制的,虽然不想做“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君子,也不愿自欺欺人地歌颂“陋室”,却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或者有什么无限的追求。对电脑、数码相机、摄像机、全球定位仪等电子产品,我往往是同辈中的首批拥有者,而且会不断更新,因为我认为它们对改善我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大有裨益,尽管价格不菲,但都物有所值,还能为我开源。但对我认为无用或无益的物品,即使再便宜,我也不会去用,无论别人会觉得不可理解,甚至不相信。比如我至今不用手机,至多是在去通讯不便的地方时带一个备用。朋友曾送我名牌真皮公文包,我却一直在用参加北大百年校庆活动时获赠的一个背包,尽管拉链已经坏了,但还是很实用,能装不少书报刊物。我喜欢游泳,去过不少游泳馆,但至今没有进过保龄球场。当企业家的学生曾邀我去打高尔夫球,我也立即谢绝。以往我买书很多,近年来已大幅度减少,除了因为公家藏书大增,网络和电子检索越来越便捷外,以往那种书越多越好、越全越好的宗旨已经改变。可以说,对物质条件的要求,我虽尚未达到随心所欲的境界,却完全能做到不逾“矩”(现实的可能性),更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我幸运地享受到了自由。

但当我将对待物质方面的宗旨用之于精神方面时,却往往会相当迷惘,究竟是我的要求太高了,太急了,还是应该更努力地追求,或者应该更积极地推动社会的进步?根据我有限的哲学知识,当然知道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精神的自由也没有绝对的标准,但一遇到具体问题,还是难以把握住合适的程度。用之于个人问题还不大,因为无关宏旨,影响有限,但我免不了要对群体和社会的自由发表意见,这个度掌握得不好,当众出丑还是小事,误导受众,或者因此而对社会产生不良影响,就有违追求自由的初衷了。

这或许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决的难题,也不会找到一个标准答案。所以我想,我对物质条件的态度还是可取的,即一方面自己要适度节制,有所取舍,但另一方面依赖于社会的进步,能够不断向个人提供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自由。一味强调清心寡欲,甚至提倡作茧自缚,个人固然会丧失自由,社会也会停滞以致倒退。与物质条件相比,精神条件发展的余地更大,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受到物质条件的影响或制约。正因为如此,我感到最需要的还是精神上更大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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