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北关 第8期

时间:2022-08-19 03:07:37

很多次,我恍惚觉得自己又在小站的月台上坐了下来,在那条破旧的绿色连椅上痴痴地凝望。梧桐树开满了淡紫色花朵,巨大的树冠静止如夕阳下的云翳。而远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

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天。也是这个季节,我从学校逃出来,沿着铁轨一直往东走,走到一个荒凉的小站。站台上栽着几棵高大的泡桐树,树冠连接在一起,枝头盛开着一层浓密的、喇叭状的梧桐花。花的浓郁的甜香在温煦的阳光下持久而慵懒地弥散着,令人沉醉。在树下的花格方砖铺就的月台上,我来回徘徊了许久,然后,在一条绿色的旧连椅上坐下来,呆呆地倾听落在地上的花朵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却让我有些莫名的感动。我要等待些什么呢?在漫长的二十多个年头里,我乘车经过的小站已经记不得有多少个。而与我生命有关的则变成了一连串词语,镌刻在记忆深处,我脑海里似乎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唠叨:“北关、黄台、历城、郭店、平陵城……”在我的眼里,它们曾经是透明的、恍惚的、神秘的,又是孤独的、陌生的、遥不可及的。我知道,命定的东西来自土地。它们就像一个个坐标,在我的时间里确立了恒久不变的位置。

于是,有一天,我走进了北关。推开候车室破败的绿色的大门,或沿着长长的铁轨低头而漫无目的地向这边靠近。也不会有孩童在放学后嬉闹着跑进来,打破我身边的宁静……许久,不曾有一辆列车经过,移动的只是面前阳光下的树影,还有抬眼望去的一条条白云。近处,货场堆积如山的松木散发着松油的气味,松木的那一边,几座斑驳的楼顶正展示着几十年平淡寂寥的日子。那时,我感到,除了偶尔飞来的几只麻雀,梧桐和车站只是我一个人的。伸向远方的铁轨,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对于路过的列车,我们只是一个瞬间,春天的一个瞬间。小站让人充满幻想和无奈。无人的月台,送别的身影只属于过去。

这个小站是一座德式小楼,班驳的青砖记录着久远的年代,那些长方型的玻璃格窗上爬满枯藤,已经有些圆圆的绿叶长出来,像摊开的孩子的手掌,欢快地举着。暖风懒洋洋地拂过我的脸,树干的影子晃动着,阳光在眼皮上一闪一闪,空气甘甜。这是童年的滋味,让我记起小时候曾经居住的院落和初春时分在麦田里奔跑时,迎面而来的微冷且呛人的苦辛气味,还有孩子汗水甜甜的咸咸的味道。

如果从这个小站继续往东走,越过一小片参差错落的旧居民区,就能进入铺展在铁道两边的麦田了。麦子已经长到小腿的高度,正在拔节抽穗,不久又将是一个丰收的季节。我很想走过去,在麦田深处回过头看一眼小站和梧桐树的模样,看看那模糊成一团的淡紫色的花冠。我完全可以和着麦苗的清香味道,再一次深深地呼吸,回味那童年的滋味……

不知为什么,那个春天的下午使我对梧桐花产生了很深的情感。此后许多年,每到这个季节,这种情绪都会在我心中盘桓不去。

我知道,如果每次坐那一班列车,它都是我必经的一站。它矗立在城市的边缘地带,连接着广阔的乡土。在一辆辆火车经过之后,它立刻宁静下来,无声无息。在我的眼中,从那里开始,一切与城市有关的事物渐渐远去,一个陌生的世界扑面而来。我说不清它是城市的出口还是乡村的入口,这要看来往的列车所要抵达的方向。对我而言,小站的意义却是开始,因为离开它,我将拥有一次新的旅程,不管迎来的是欢乐还是痛苦,是新鲜还是乏味。

其实,我本和小站没有任何关系,我居住的地方离那里很远。在我童年的时候,也从未到那里玩耍过。北关,是它的名字。这个名字本来就不具备地理学上 “惟一”的意义,在许多城市,都有一个叫“北关”的地方,那不过是城市本身的一个地理方位,而且往往都是旧时代意义上的边缘坐标。因此,今天看来,这样的名称除了是个地点标记,更可能是一个记忆标记。只是很少有人探究一下它在城市历史中曾经发挥的作用和价值。现在,对一座城市而言,记忆早被无处不在的喧嚣淹没得几乎不留任何痕迹。城市在无限制地扩大,变得臃肿不堪,像裹了几层厚重的棉衣,锦绣与华美都被肥大的现代时装彻底遮蔽。“北关”于是就变成了城市内部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一个名存实亡的、早已解除了武装的旧门户,而且越来越滑落到了城市的深处。它非但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变得越来越“时髦”,反而日渐凋敝,破落斑驳,逐渐成为被时代抛弃的“老妪”。“老妪”已经没有搔首弄姿的资本,即便她曾经风华绝代、倾国倾城。作为小站的北关,历史上也许就没有出现过乱人心目、荡人魂魄的繁华,如果在一个特定的年代,它的周边因为人们旅途的周转、驻足曾经簇拥过楼台歌馆、酒肆街衢、车马驿站、商号当铺……也只可勉强算得上是个“小家碧玉”,风姿绰约的韶光一逝,便是浑身难以掩饰的俗气。我不可能回到历史的深处去追风逐月,我只能想象她皱纹深处的表情,窥视并不只真实的吉光片羽。那些“吉光片羽”在多年前的那个春天的下午,忽然就变成了我极为珍视的幻象,不是因为历史,不是因为记忆,不是因为沧桑,而是因为寂寞,因为冷清,因为被人永远忽视的陌生。

说是“吉光片羽”,其实我知道得很不确切。那一刻,我对小站的珍视程度完全替代了对它历史的好奇。也许有人珍视过它,但我对它的珍视更是对自我感觉的一种珍视,它不过提供给了我一个契机、一幅颓败而斑斓的记忆画面,那记忆也并不与它有关。人是很奇特的动物,一种气息、一种色彩、一种情绪的契合,也许就带来了一种缘分。因此,许多年以后,当春天的气息再次逼近,当城市的梧桐花再次绚烂于枝头,当寂寞和冷清的感觉依然在我的心头徘徊不去时,我又一次次地想起那个叫北关的小站,虽然我只在它的月台上盘桓过一次,虽然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光顾过那里。所不同的是,它跟随我的时间前行,不曾改变它的模样,却变换了我的视角,让我看到了更多的东西。那些东西与它无限伸展的铁轨有关,与它连接着的无边无际的田园有关,与田园包围着的巨大城市有关,与我的人生有关。

好多年,我都没能走出这座城市,但却搬到了距北关很近的地方居住。我楼房的北面可以看到从它那里延伸出的铁轨,过路的火车那悠扬的鸣笛经常灌入我书房的窗子。那声音被白色的墙壁反弹回来,像许多梧桐花的影子,在我的耳旁、腮边摇曳不止。它们让我一次次陷入回忆。仅仅是几年前,我现在居住地的地方还是青青的麦田,现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已经全是楼房,我的视线被永远地阻断。城市的扩大给我的感觉反而是它的缩小,它吞下了原本不属于它的东西,把土地舒展的躯体狠劲儿搂压进了自己的怀里。在我的记忆里,主站以东的几个站点间,火车要走很长时间,而且逢站必停,常常要考验人的耐心。现在,即使从中心站步行到北关,也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我弄不明白,是城市的膨胀让人感觉土地“缩水”了呢,还是现代快节奏的生活让人感觉到了时间的匆遽?现在的快速列车往往只连接两个点:人们的出发地和目的地。时间和景色被速度掳走。已经没有人再愿意享受中间的过程,哪怕在小站半刻的停留。意外的停靠会让人们的脸焦急地贴在车窗上,车厢内甚至会出现几声咒骂。人们匆匆赶路,正以最急迫的方式去追求人生的最大价值,然而那所谓的价值,却并不像列车的起点与终点那样明确。

不知为什么,我不愿意看到当年的小站北关目前的样子,我知道它的过去早已经荡然无存,上面覆盖上了一层全新的内容,既粗糙又生硬。那些巨大的泡桐树早就不知去向,多片居民区被动迁,与它有关的生活场景也如尘埃般沉落到了时间深处。北关车站的功能几近丧失,被历史遗弃。它的前面建起了一个很大的广场,空空荡荡,成了孩子和老人们放风筝的去处。北关,它靠城市的主站太近了,只有几公里距离,没有一辆列车刚刚启动就会立刻停下来,它只是个别过路货车的暂停地。对于旅行者来说,它已经无足轻重了。如果说它曾经取代过主站而在人的心里刻上了响当当的“北关站”概念,那也是因为主站的百年老建筑被拆除时的一段日子,北关小站承担了旅客上下车的全部责任,惟此一次。城市的主政者清除了最后一丝德国殖民者留下的痕迹,曾经舒了一口气;但北关车站却不堪重负,呼吸急促,劳累过度。它尽职尽责,让人一下想起了它、记住了它,但不是赞美,而是抱怨;不是感激,而是仇视。于是,它变得脏乱不堪,一度垃圾遍地,或安静或忙碌的旧时印迹荡然无存。它其实早就承担不起人们的期盼和践踏,它应该在静静的等待中迎候风霜雪雨,然后,倾圮,颓败,倒塌,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任何事物都可能遭遇这样的命运,辉煌,冷清;成长,消失;宝贵的东西抑或变为垃圾。对于小站北关,我常常陷入没有时间介入的回忆里,曾经停留的那一刻已经凝固成它的全部。它是邂逅,是长久的怀恋,是我生命伸出的一只短短的触须,敏感而又脆弱,但依然迎风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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