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圆”舞曲

时间:2022-08-18 05:40:26

【摘要】 “圆”是中国文化中一个重要精神原型。客家土圆楼作为中国文化艺术长期积累的结晶,是客家人将其人格理想倾注其中的精神殿堂。土楼形态的方圆轨迹演绎、圆融美学的八卦布局构造、向心有序的内部建筑空间,处处体现出尚圆文化对客家土圆楼的渗透。

【关键词】 尚圆;客家;土圆楼中国人崇尚圆形是千百年不变的传统,客家人尚圆就源于对中原的文化认同与一种自觉的传承。这种尚圆心理不仅渗透到客家人的语言、风俗习惯等各方面,乃至在建筑上,以土楼的建造形式得以具象化和升华,进而,更是从建筑文化和建筑美学角度将传统“圆”文化内涵推向极致。

土楼是独特的生土建筑艺术杰作,亦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山区大型夯土群居建筑。客家土楼虽以方形居多,然而圆楼因其更加安全稳固、更具内敛的气质,成为客家土楼的精髓所在。几百年前的客家人为了维系宗族、为了实现对家的梦想住进了各种“圆”中,传承至今,他们的历史、文化、情感,深深嵌入在圆的宏大叙事中。

源:从堡垒到民居的形态挪用

圆形房屋的建筑,早在半坡村仰韶文化遗址中就有出现。在古建筑中,以圆形设计的建筑,有上圆下方的明堂,有济水通河特建德圆丘等等。客家土圆楼,形成于特定的自然地理环境条件下和重大社会变迁与动乱中,植根在东方血缘伦理关系的民族传统基础之上,是具有深厚传统文化内涵的建筑艺术成就与历史见证者。

说到土楼不能不言及客家人。作为中原大迁徙到闽地的最后一批人群,从永定旧县志及客家人已存的家谱可知,其祖先在唐末五代时到达福建永定。一脉相承,客家土楼的构建方式或可视作潜意识中对原先黄河流域时的建筑经验进行复苏与借鉴,是客家人血缘的物质传承载体。

客家人大规模地从中原地区逃离向南迁移,由于形势所迫,惟恨所居之不远,所藏之不密。他们居于荒芜人烟、深山僻谷之中,在崇山峻岭、野兽出没、盗匪猖獗、土著侵扰的地区,依靠自己的力量实行集体防御,摆脱各家独居,转而选择采取家族或合伙聚居方式建造极具防御能力的土楼作为家园。

明嘉靖35年,史册上开始有了关于土楼的记载:

倚山兮为城,斩木兮为兵,接空楼阁兮跨层层,奋戈兮若虎视而龙腾,视彼逆贼兮如螟蛉。吁嗟四方俱若此兮何至坑乎长平。奈何弃险阻于不守兮闻狼虎而心惊,古云闽中多才俊兮岂无人乎请缨。谁能销兵器为农器兮,吾将倚为藩屏。[1]303

这首丙辰进士黄文豪的《咏土楼》记载于崇祯的《海澄县志》中,生动描述了土楼突出的防卫功能。早期的土楼皆为方形,且十分巨大,但由于方楼在防守上存在着一定的弊端,具有视线死角,经过一系列的演变,土楼的形态发展经历了由方转圆,即防卫性逐步加强、结构趋于简单的过程变化。

除了防御功能的需求外,土圆楼的形成,也离不开其特殊的自然地理因素。土楼主要集中于赣南、闽西与闽南、粤北与粤东区域,客家土楼尤其集中于永定、南靖县一带。土楼主要的建筑材料皆是就地取材,土、竹木、沙石、石灰等,皆是大自然慷慨馈赠,可谓是人与自然和谐互惠的典范。闽西多为山区,形成无数个沟壑、山涧、山梁,地形切割非常明显。土圆楼的桶状向心结构,能够均匀地承受各类荷载。圆楼在建造时,外墙土层厚度不均,从底部到屋顶,往上渐薄并略微内倾,形成极佳的预应力向心状态,在一般的地震作用下整体不会发生破坏性变形,能有效抗震。同时,这种结构形式对于闽西山区雨水充沛、易发洪水的这一自然因素亦有考量,土圆楼多数是用大块卵石筑基,高度设计在洪水线以上,亦能应对水袭。可见,土圆楼是适应闽西山区独特自然地理条件的产物。

从圆楼的外部建筑空间来看,巨大的建筑体积,近乎全封闭的,使人望而生畏,不由自主的产生敬畏感与压迫感。这正是形似碉堡的防卫作用的一种外观体现——以庞大的身躯使人震慑,将其坚不可摧、无法动摇的形象灌输到对方潜意识中。但是,当我们走进圆楼,却可见另外一番天地。好似一步从塞上大漠跨越到江南水乡,圆楼内部处处是纤细精巧的木构件、敞亮的回廊、适宜的生活空间,一派怡然自得,充满柔和之光。

缘:圆融美学的人文烙印

尚圆思想与中国人传统的圆形思维方式、宇宙观、时空观息息相关,揭示出华夏民族运转不息、生机盎然的人文生命精神及对和谐美好、圆满之境的理想追求。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道、佛三家思想皆与“圆”有密切关联。无论是儒家的“中庸”、“中和”思想,还是道家的“道圆”、“和合”思想,抑或是佛家的“理圆”、“圆融”观念,无不是尚圆心理的体现。

客家作为中华民族的一支优秀民系,深深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客家土楼所折射出的古朴凝重、绚烂无比的中原文化,正是浸透着传统的尚圆思想。那些点缀在土楼建筑之上的“明珠”——楹联,就是儒家忠、孝、礼、义、信,温、良、恭、俭、让思想精髓的最好诠释。如承启楼联:“一本所生,亲疏无多,何必太分你我?共居一楼,出入相见,最宜重法人伦。”[2]127书写出一篇推崇和谐团圆美的乐章。

圆是中国文化中的重要精神原型。在《周易》中,太极是天地万物化生的本原,也是世界万物运转的象征,更是生命追求的极致境界。从周易太极图看,“阴阳鱼”呈首尾相接的圆形旋转,以圆包纳阴阳。阳自阴极处生,阴自阳极处生。而另一方面,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二者相互制约,相互渗透。太极本无形,但却含有化生万物之能。它由一团混沌之气始,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阴阳二气相摩相荡,于是推动阴阳变动,在发展中逐渐产生新质,万物由此生焉。[3]24也就是说,太极大圆乃一切生命之源。它与中国人的宇宙意识、生命精神等具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周易·系辞上传》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朱熹《太极图说解》曰:“者,无极而太极也。”可见,太极说最终以圆融为旨归。

客家先民采用象征、寓意等手法,将太极八卦理念运用于独特的民居建筑设计中,精深的周易八卦学说贯穿于整个土楼的风水文化中,建造出一座座暗含八卦布局、以阴阳为本的神奇之作。

在众多土圆楼中,最突出体现这种八卦圆融思想的,当推被誉为“土楼王子”的振成楼。振成楼位于永定洪坑村,可谓是设计最为精巧严谨的一座——完全按照八卦图布局建造,坐北朝南,调节阴阳。振成楼主体结构共分内外两环,外环是圆形建筑,内环则是圆形的变异体——即按易经、风水、阴阳和八卦等理论而建的八卦楼,形成楼中有楼,楼外有楼的格局。振成楼共设三门,意合八卦中的天、地、人三才布局。平时楼内居民皆从左右两侧门出入,天门则长年关闭,抑或要逢年过节或婚丧喜庆等重大节日才开启。振成楼中的房间分为8个卦面,呈辐射状8等分,寓意八卦中离、巽、震、艮、坎、乾、兑、坤的方位,每卦设一楼梯,为一单元。[4]229四隅位置即乾巽艮坤卦位为公共场所,分别为后厅、门厅和左右侧门,四正位置坎震离卦方位为住房。楼中两口井位于太极八卦图对应的阴阳鱼的鱼眼上,一阴一阳,一清一浊,东西对称,不仅象征日月,亦暗合“八卦”中的阴阳两极。楼内一厅、二井、三门、四梯、八个单元对称布局,井然有序。

客家土楼的八卦造型主要采取了最基本的太极混沌圆圈上的阴阳两仪八卦或六十四卦的形式,[5]67使太极的圆美通过土圆楼这一载体具象表达,蕴含了丰富的人文底蕴,既给土楼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更加令人回味无穷。深刻的太极八卦构造内涵,在土楼建筑文化中书写上精彩的一笔,不仅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更是突出了客家人对尚圆思想的传承与创新。

圆:向心有序的建筑空间

福建的一千多座土圆楼主要分为单元式圆楼和内通廊式圆楼两种形式。前者是“环环相扣”,在内院建有祖堂或是增设环楼,或圆或方,变化颇丰,使人产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奇感。后者内院完全空敞,主堂设于正对大门的环楼底层,形成内外圆融,登堂入室的效果,由此不难看出,无论是两者中的任何一种形式,土圆楼的内部皆形成一种向心有序的建筑空间。这种建筑美学的理念大致可以概括为如下四点:

1.以圆为和

圆在中国哲学中意味着道境、神境、禅境。例如易、庄、禅不约而同地将圆作为最高的精神境界。圆具有均匀、对称、圆顺、不偏不倚、公正、公平、客观的隐喻特质,以圆为和,这已成为共识。土圆楼的空间形态,形成了“一人有喜,全楼欢庆;一家有难,合楼帮扶。可谓同休戚,共命运”的平等、和谐融通的相处关系。

从功能上看,土圆楼内部结构上平均合理分布:一楼为日常生活居住,二楼贮藏食粮,三、四楼为居室。楼内房间的分隔,则按廊柱和梁架等距离分成标准间,规格大小基本相同,具有很强的统一性。围绕着底层中心的天井或是主堂,采用垂直一致的分隔方式,每一开间都面朝圆心。几十户同族人家共同生活在一座土楼中,大小相同的住房整体上给人以视觉的平衡和心理上的和谐体验,也显示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平等。

俯瞰内院,环周挑廊列柱形成均匀的曲面,而人们的注意力均毫无例外的落到了内院中心。在圆楼的空间结构中,内向性与向心性的特点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种环绕的统一布局规律以及对外封闭、对内开敞的内向空间,创造了有特定精神需求的小天地,这正是家族内部团结统一观念的理想表现形式,表现出土楼建筑强烈的文化向心力和内聚力,这是天人合一的家族血缘聚居模式和团结同心传统精神的充分体现。

2.以圆为范

古语有“智欲圆而行欲方”的说法,圆被视作广博周备的象征,外圆内方也一直被奉作为人处世的圭皋,以圆为范正是立足这一推己及人、圆融以待的精神内涵。土圆楼中的空间序列服从封建的礼教仪规。客家人对血缘、亲缘关系的看重表现在建筑文化上,就促成了土楼单体庞大而群体组合多变的建筑空间序列的诞生、发展与延续。

圆楼内部空间秩序的划分,主要以中轴线来实现建筑空间鲜明的整体感,无论是内部厅堂的排列、居室的配置,还是楼梯的分布、边门的设计都是严格对称的。圆楼内部空间不仅中轴对称,而且所有的公共空间都集中在中轴线上,并通过对建筑与庭院空间的型制规格、尺度大小、主从关系、前后次序和抑扬对比等方面的精心组织,将严密的礼教仪规演绎为沿中轴线严谨的空间序列。[6]14按尊卑老幼的布局结构,庭院、天井被围合在圆形中央,构成一个闭合式的平面布局,表现出中国传统建筑的规范化和礼教化。

以永定的承启楼为例,由四个同心圆的环形建筑组合而成:楼中心是主堂、回廊与半圆形天井组成的单层圆屋,圆屋外是三个环形土楼呈同心圆环环相套,增加空间层次,形成“门厅——厅——天井——祖堂——书房——客房”的空间序列,层层深入,一敞一闭,一明一暗,绝妙地起到烘托祖堂气氛的作用。

土楼作为聚族而居的空间,包含着家与族所蕴含的私与共的二元结构。属于家庭的空间绝对依靠和服从于家族的空间才能得以实现其功能。如土楼的三堂、天井、内通廊、楼梯等均是家族共有,属于家庭的仅仅是自下而上的纵向单元阁。从而使家庭内化于家族的公共秩序之内。中堂大厅作为接待宾客、举行宗法典礼的场所,以高大的体量体现出一家之主的统帅地位。不同空间布局的高低起伏、井然有序,是中国传统尊卑亲疏伦理秩序的生动写照。

3.以圆为美

圆,不仅指单纯的图形,亦是一种哲学境界,更具有深刻的美学内涵。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亦说到“圆为贵”、“圆为神”,认为“形之浑简完备者,无过于圆”。圆,对中国艺术与审美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在各种艺术形式中都得以显现。土楼作为客家民居的代表性建筑,与传统国画的章法与墨色所形成的美在形式上是一致的:一是无形无色的虚空的空间美;一是由疏密关系形成的手法美。作为“凝固的音乐和立体的诗篇”的具象展现,土圆楼的美是其中令人无法忽视的闪光点。

在崇山峻岭间,土圆楼以浑然一体的纯粹形态出现,圆的外形与天穹呼应,本色的黄土墙与大地密接,极富震撼力。随着时光的流逝,土墙出现无数不规则裂缝。既宛若天然,独具一格;又显得苍劲有力,犹如鬼斧神工、造化天成。

圆形属阳,是动态的象征,土圆楼凸显整体和个体的融合,形成和谐、均衡、对称的形式美,同时揉合了自由活泼且非规则的形式,给人以静态建筑动态的美感,使土圆楼充满着生命力,和谐、匀称的效果也更加突出。土圆楼根据内部结构的不同,或单环或多环,由内到外环环相套,且大小不一,楼层不一,整体上看,犹如不同的音符,配合内部柱子、屋顶以及房间分布形成的动感和韵律感,给人以独特的审美体验。

当进入土圆楼后,置身于被屋顶围成的圆形的天空之下,一层层的内通廊和腰檐强调水平方向的连续性,在一圈圈无休止的圆形环绕下,仿佛融化在了这个曲线间,明确而有节奏重复的柱廊、门窗,让人体会到一种完满无缺的流动性。

4.以圆寓善

从古至今,圆的内涵和外延不断丰富、发展,人们对圆的认同、欣赏、赞颂不断深化,这源于圆的吉祥、如意的内在神韵。对于客家人而言,圆的团圆之意更为重要、圆的烙印较之其他民系更为深刻持久。这是因为经历过长期颠沛流离的逆境中生存,合家团圆安好是客家人共同的愿望。圆楼不露“寂寞”与“悲凉”,高密度的居住环境,大大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圆楼历经数百年沧桑,见证了历史的变迁。笼罩在温情脉脉的宗亲关系下,建立起一个独立的文化生活圈,历代传承独特的生活习俗,形成了浓郁的民俗文化氛围。每一座土圆楼中,都演绎着一曲和谐美、团圆美的乐章,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全楼族人尽享几代同堂、合家团圆的天伦之乐。血脉相通,同甘共苦,和睦温馨,其乐融融。而这种小集体的生活方式,必然也会带来一种中庸、内敛的性格,在精神上的坚守和对外交流的慎独。

在圆楼这一空间中,深刻融入了几百年来客家人们的情与魂。客家人通过和自然环境的交往,与民系历史传统的对话,展开自己的生活。日常劳作的苦闷和辛酸,亲人间相互的交流与慰藉,琐碎之事的无奈与欢悦,人生思索的沉重与超拔,嵌入骨血中的团结与温馨,以及对安宁生活的渴望与满足,对自由的追求和自缚,对天地和神灵的崇拜与归属,客家人的一切心理与行为都在这个圆形空间中得到完整而生动的表达和呈现。

土圆楼中的同一性、向心性、匀称性,都是以血缘和血缘文化为和谐的传统思想的物化模式。正如日本学者茂本计一郎所述,“在庞大的圆环中,客家人的生活,有节奏地运转着,这可以说是一曲自然而舒展的曲。闽西的风土,客家的生活,生土的气息,古老的回廊。幽灵的祖堂,以及人声的嘈杂,鸡犬的鸣啼,在环形的土楼中构成了中国天、地、人要求的一种缩影。”[7]

如果说民居建筑是中华文明巨著中绚丽多彩的华章,土楼无疑是其中璀璨夺目的一页。客家圆楼是一个融时间、空间、动态与情感于一体的有生命的载体,是中国文化艺术长期积累的结晶,是客家人将其人格理想倾注其中的精神殿堂。圆楼的建筑文化与建筑审美观念之中渗透着强烈的尚圆意识,使之成为圆之叙事中最有力的篇章。

参考文献:

[1]黄汉民.福建土楼[M].北京:三联书店,2009.

[2]郭志坤,张志星.东方古城堡——福建永定客家土楼[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3]王培娟.中国古代美学中的“圆美”观[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04.

[4]林嘉书.土楼与中国传统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5]林嘉书.土楼:凝固的音乐和立体的诗篇[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6]卜奇文.赣南、闽西、粤东三角地客家土楼文化研究[D].桂林:广西师范大学,2000.

[7]茂本计一郎.中国民居专集——福建客家土楼[M].东京:日本东京住宅综合研究财团,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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