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喀什旧光景

时间:2022-08-18 06:24:46

喀什,是维吾尔语“喀什噶尔”的简称,有“各色砖房”“玉石集中地”之意。新疆喀什地区北有天山南脉横卧,南有喀喇昆仑山,西有帕米尔高原,东部则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在这个三面环山、一面敞开之地的维吾尔族人,陆续住上了现代房子,用上了智能手机,靠微信谈天说地。他们开着日本产的小汽车,像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位年轻人那样,尽可能地去探索世界。

但如果用“被现代生活冲击”这样的语句表述,那就显得太主观了。在维吾尔族人的语言体系里,摩托车被称作电驴子,手机没电了,他们会说“没油了”。他们仍惯性般地生活在农耕时代的词汇里,并赋予其新的含义。这座丝绸之路上的文化名城,仍保有百年前祖先们留下的语言和习俗。

这些习俗,藏在热情的热瓦普乐声中,藏在曜飨斓目救馍里,藏在女人们身上的艾德莱斯丝绸里,以及从喀什老城巷弄里传来铜匠铁匠们的铿锵敲击声里……

这些过往或者看似过往的生活方式,在外来文化不断侵袭的当下,一直是本地人生活的核心,却又不断随着时代潮流逐渐变化。做手艺的、做生意的、闲来无事的,都是喀什最真实的生活写照。他们为这座城市带来了生机,也带来思考。

“我是传承人,他不算。”这个矮个子的维吾尔族人把我们从门口领进院子,一张大炕上铺着一床饱经沧桑的红色地毯。一张专门用来展示土陶的桌上摆放着一排青色的陶器,已经被游客挑挑拣拣,所剩不多。

“喀什总共有三个传承人,一个吾买尔,两个吐尔孙。吾买尔是我!”他急急地解释道。原来刚才在门口作坊里闲聊的土陶匠人,其实是吾买尔的亲哥哥。

土陶是吾买尔家族的手艺,两兄弟都曾跟随父亲学习土陶制作。10年前兄弟俩分家后,仍然住同在一个院落。哥哥占据着门口的一处窑,正对着巷弄,地理位置要优于吾买尔,而吾买尔则继承了父亲生前的窑。院内,一栋颤巍巍的二层土楼就是吾买尔最常呆的地方,屋内低矮、阴暗,一层用来备料,二层则是工作坊。

两兄弟样貌相近,性格却迥异。哥哥不懂汉语,话也少;弟弟吾买尔则十分热情,因为汉语说得好,能一连串接一连串地聊。他指着墙上挂的官方认证给我们看,用双语写的“喀什土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又带我们看他做的一件件陶器。虽然两兄弟都是跟父亲学的手艺,但吾买尔认为父亲那会儿做的土陶不仅形状简单,釉料也不够好,十分粗糙。“好多东西嘛,他们做不出来。像那种大罐子,爸爸也从来没做过,但是我可以做。”

“你和你哥哥之间有竞争吗?”我问他。

“没有竞争。”他倚靠着院内的杨木柱子,太阳光打在他黝黑的脸庞上,“他竞争得过我吗?那两个吐尔孙也竞争不过我。我们脑子想得不一样嘛。”他懒洋洋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喀什搞旅游20年了,游客喜欢什么样的东西,我知道,他们不知道呢!”

维吾尔族的土陶主要有素陶和彩釉陶。素陶未经上釉,能看到泥土经过高温烧制后呈现的卡其色;彩釉陶则需要用矿物颜料制作的釉料进行绘制,多为绿色和黄色,花纹也来自维吾尔族的传统,以几何线条、花草纹居多。伊斯兰教禁止偶像崇拜,所以几乎看不到人和动物图案。

土陶风行时,喀什的土陶中心高台民居有100多家土陶作坊,如今土陶匠人变得越来越稀罕。“色格孜”土被土陶匠人们认为是真主的恩赐。这种泥土质地柔韧,黏性强,是制作土陶的好材料。

曾经,维吾尔族人吃饭用的是“塔瓦克”(陶碗),洗手用的是“吾肉克”(陶壶),盛水的缸叫做“库甫”(陶缸),洗衣的盆叫“台西台可”(陶盆)……小到茶叶罐、羊尾油瓶,大到婴儿摇床等,均出自这门流传了千年的手艺。

第二次去拜访吾买尔时,他正在作坊里准备接下来要拉坯的泥料,深褐色的胶泥土经他双手的反复摔打,已有十足的韧性。

“这些就是高台民居的土吗?”

“这是从20公里外的阿瓦提乡买来的,高台民居的土在我还没出生之前就没有了。好多人说他的土是在高台挖的,随他说吧!”

他要做些大个头的陶缸,45厘米高,大肚子,能装水。他反复强调,这种体量的陶缸没几个人能做,难度很高,既需要和泥的时候调配好水与泥的比例,让泥土稍稍硬一些,也需要在拉坯过程中掌握手的力度。土陶制作大概需要25天周期:从和泥到拉坯,需晾晒四五天;接下来开始装陶壶的耳朵和嘴,再晾晒;然后修坯、雕花,再晒干;之后开始上釉,再晒两天;终于等到下窑,用大约900℃的火连烧7个小时。每一窑,吾买尔都会烧上三四百件陶器,大大小小都有。

每隔一阵,从不远处巴扎(市场)来的商贩就会拉走一批货,剩下一批则留在吾买尔的院子里。

吾买尔对自己的陶器很有信心。他读过书、会汉语,为他带来了不少便利。他通过看书和杂志获得新点子,又在与游客的交谈观察中,摸清了外国游客和内地游客的喜好。只要有游客过来参观他现场制作土陶,他都很g迎,这意味着多多少少都会带走一两件他亲手烧的土陶。但游客也常给他带来烦恼。

“15啊,你便宜点,10块吧!”几个穿着冲锋衣的游客拿起一个素陶茶叶罐讨价还价。

“你全部拿走10块也不行。”吾买尔直摆手。

游客犹豫了会儿,妥协了,但仍不依不饶,“你看这个底部不平。”

“我给你修一下。”吾买尔有求必应。

“这个盖子有问题。”

“好好,我再给你找一个盖子。手工做的东西嘛,不是那么完美的。”吾买尔一面死守着自己的开价,一面竭尽全力满足客人提出的要求。

“50块钱4个吧,你看这都坏了。”游客仍没放弃,指着陶罐上的斑驳说。

“对你来说是坏了,对我们来说不是。”吾买尔用一份维吾尔语的《喀什日报》将茶叶罐层层包起来,头也没抬地回应道。虽然他也想为自己辩护,手工制作的陶器毕竟无法做到流水线产品那样精确无误,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眼下,做成一桩生意显然比普及教育更为重要。

从瓦哈甫江的微信号可以看出他的野心:Carpet King,地毯国王。他31岁,大高个,穿着一件粉色衬衫,鸭舌帽,配上浅浅的络腮胡子看上去像个欧美人。以至于即使走在老城里,也总有维吾尔小孩冲他喊一声“哈喽”。因为他太年轻,离我们对国王的想象还有一段距离,于是朋友们就都管他叫“地毯王子”。

瓦哈甫江的地毯店位于吾斯塘博依路与菜巴扎的交叉口,占据着一栋伊斯兰老建筑的二层。老城里不乏地毯商贩,但像他的店铺那样受回头客青睐的,并不多。

“古尔邦节那天,一个即将离开喀什的老外,清早6点在楼下等候了两个小时,就为了买一块我的地毯;当初在北京开店时,大使馆的老外们一掷千金,记者们也对我的地毯着迷;游客们只要走在吾斯塘博依路,就会被那些挂在二层长廊上的地毯吸引,老客人们则通过Email和微信与我保持联络……”瓦哈甫江的汉语不如英语流利,但说起自家地毯的种种故事,也是眉飞色舞。他说:“我生下来就是在地毯上睡觉,我还没见过人民币,就先摸到了美元。”

他的父亲最早在家里开始了这门营生,从乡村收来成色不错的老地毯,清洗干净后出售。那时内地游客不多,来喀什旅行的多是外国背包客。不少人通过本地人找到他家,将一块块喀什本地的地毯带往欧洲和美国。

后来在一个巴基斯坦人的帮助下,瓦哈甫江的父亲拿到了来自巴基斯坦、阿富汗的手工地毯。那些颜色艳丽、花纹精巧的地毯以羊毛或骆驼毛为材料,经过天然染料染色后,由工人纯手工编织,一平方米的地毯需要花半个月时间制作。

对于维吾尔族人来说,地毯是一个家的组成元素之一。毯子有铺毯、挂毯、座垫毯、礼拜毯,还有褥毯等不同种类。人们或把地毯铺在地板、炕上,进门脱鞋后,就能直接倚靠、团坐在柔软的羊毛毯子上,或是作为挂毯装饰在墙壁上。鲜艳的色块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成为本土文化的象征。

新疆本地地毯以伊斯兰艺术风格图案为主,颜色对比鲜明,绒短而平滑,实用且美观,以和田出品的最为有名。其余在喀什、阿克苏、库尔勒也有出产。

维吾尔民族有经商的传统,因此才七八岁时,瓦哈甫江就已经帮着父亲卖地毯了。等到他十五六岁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喜欢上了这门古老的手工艺。别人在学汉语的时候,他开始在培训班学英语;别人在网吧玩游戏,他在网上搜索有关地毯的一切资料。

随着工业的发展,地毯生产已经由机器替代人工编织,天然植物染料变成化学染料,地毯的成本也大幅下降。普通的机器地毯只需几百元,比起动辄几千上万元的手工地毯,更受大众欢迎。

“为什么他们只考虑价钱,不考虑质量?”瓦哈甫江对此感到愤慨,“人们觉得我的地毯贵,但是他们从来不问问为什么贵。”在他的店铺里,除了有喀什、和田的维吾尔地毯,还有来自巴基斯坦、阿富汗的地毯。他选择地毯的标准是:不受地域限制,只选精品手工地毯。对于机器织的地毯,他很有意见,而对于那些制造机器地毯的人,意见更大。

“地毯有什么文化?他们根本不懂。用什么材料、有什么讲究,他们也不关心,也不遵循父母那一代传统的图案。”他语气强烈,但一细说地毯文化,就变得深情款款。“我们维吾尔人是一个特别热爱自然的民族,传统的地毯除了伊斯兰风格之外,植物、花卉、动物、三团等图案也十分普遍。三团就是月亮,代表家庭和睦与爱情美满。我们喀什盛产石榴,石榴花纹样也常见。现在很多人去法国买LV,其实真正的奢侈品在这里。”

近年来到喀什旅游的人越来越多,来买地毯的内地人也多了起来。人们不仅把地毯作槁糜渭湍钇罚更多是当艺术品来收藏。瓦哈甫江几乎每天都在微信上和老客人新客人沟通,教他们如何挑选和保养地毯,也会及时推荐新到货的毯子。“我的观念是,地毯是桥梁,将人与人连接起来。”

清早8点,天刚放亮,买买提热夏提与肖开提・木沙兄弟俩就来到了位于库木代尔瓦扎路的铜器店。店铺连招牌都没有,但只要记得对面是那座如花园般秀丽的清真寺,就保准不会走错。

相较于在这里扎根了50年的艾莎阿吉乐器制作店,兄弟俩的铜器铺子只能算这条街上的“小娃娃”。去年他们位于亚瓦格路的老房子即将拆迁,这才搬到了手工艺兴盛的库木代尔瓦扎。此前兄弟俩一直以家为作坊,他们不过30岁出头,却叮叮当当地埋头敲打了17年。

随意走进一户喀什的维吾尔族人家,都能找到无所不在的铜器,盛饭用的里干铜盘、洗手用的阿卜杜拉铜壶、接水用的其拉布其铜盆……铜器制品对于维吾尔族人来说有着极高的实用价值。而几乎每家铜器作坊门口都矗立着一个有成年男子身高的大铜壶。

其实这种阿卜杜拉铜壶是维吾尔族家庭里必不可少的物件。每逢有客人上门,主人就会拿出盛满水的铜壶为客人倒水洗手,水流过手3次后,用毛巾擦净,是为规矩。一位维吾尔族朋友曾疑惑地问道:“为什么总有游客要站在阿卜杜拉铜壶面前,张大嘴摆出一副要喝水的姿势合影留念呢?”

虽然家家户户都有铜器,但喀什并不产铜,做铜器用的材料都是从内地采购的。他们将铜皮切割,然后上火炉经过高温软化后,再进行造型。这样的一道工序,得反复5次才能完成。经过焊接后,铜壶的有了雏形。

库木代尔瓦扎这条街从不缺少铜匠,几百年来一直如此。街上的每位铜匠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领。对于买买提热夏提和肖开提・木沙来说,他们的底气来自于万千次的锤打后造就的铜器花纹。

这种花纹并非来自传统,而是一种日本风格。去年有位大连的客人带着一张铜壶的照片找到买买提热夏提,问他能不能供货。此后,这位颇有头脑的维吾尔族青年便从网上找来了更多日本铜壶的照片,依样画葫芦地造了出来。

工艺普通的壶,约莫花上一个礼拜,售价在三四百元左右;工艺精细高超的壶,则要花上半个月,售价为一两千元。买买提热夏提虽然会上网,但还不打算开网店。“我们嘛,现在做完5个壶,就卖掉了,再做5个壶,又卖掉了。生意好得很,供不应求啊。”

想要体验维吾尔族人的生活方式,就来老茶馆吧!它无名无姓,却是喀什最大、年代最久远的茶馆。人们只需轻轻道一声“喝茶去”,便心领神会。

茶馆在一栋位于吾斯塘博依路与菜巴扎路岔路口的绿色伊斯兰风格建筑的二楼,约莫70平方米。老茶馆里除了游客,就是维吾尔族男人。

40来岁的拜合提亚尔是老茶馆的常客,穿着一身肥大的西装。他第一次来这里喝茶是在20岁,他还在喀什文工团,身边的好朋友都是弹奏乐器的好手。他们相约来到老茶馆,有人弹起了热瓦普,有人唱起了歌,他则打起了手鼓。一场小型的、即兴的演出就在老茶馆里上演了。此后的20年,老茶馆慢慢从他生活中一个休憩的空间,变为一个寻找机会的平台。

一方面,他与朋友们依靠在老茶馆弹奏乐器获得点收入;另一方面,老茶馆也像是一个资源集散地,但凡有家庭要举办婚礼或庆典,他们就会知道来这儿找拜合提亚尔准没错。

茶馆的老板买买提吾斯曼,4年前才接手了这家老茶馆。他从小在老城长大,爷爷经营着一家金器店,父亲则是瓜果商人,他的家,距离茶馆不过200米。

每天早上,买买提吾斯曼都是第一个来到店里,开始为一天的生意做准备,烧开水、准备茶叶、打扫卫生。茶馆里目前有3个伙计,买买提吾斯曼的儿子负责泡茶,一位维吾尔妇女在厨房负责清洁工作,另有一个跑堂的小伙子,名叫艾克拜尔。

艾克拜尔有着先天的发音障碍,即使说维吾尔语也不怎么顺畅,但他总是神采飞扬。每当长廊传来乐声,他总忍不住要过去跳上一段,还会出其不意地将夸张舞动的手掌拍向乐手们的肩头,在小小的恶作剧中引来人群的大笑。

这间无名无姓的老茶馆,因为有趣的人、过去的光景,让人们对喀什拥有了太多记忆。而分散在各地的手艺与人,仿佛就汇聚成一间无形的茶馆,有老者,有年轻人,当地的文化,就是不断上新的茶叶。过往的生活方式、传统的手工艺,在现代生活的环境下良好续存,成为喀什人生活的核心,为这座城市留下记忆,也带来生机。正如一位茶客所说:“喀什人喝茶的传统不会变,变的只是喝茶的人。”

上一篇:根据体质调理养生 下一篇:幼儿园课程整体规划:内涵、意义与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