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风干的粉色疼痛

时间:2022-08-16 11:48:19

那被风干的粉色疼痛

精致的英吉沙小刀娴熟地在苹果上旋转。一圈一圈。果皮纤长婉转,粗细一致厚薄均匀。米黄色透明凝净的果肉在她手中莹润呈现。她好像是在一圈圈地脱下苹果的外衣。她削着苹果,忽然想起刚才他的手。

他的手,也像她现在这般,细致缓慢,一件件褪下她的衣服。衣服越来越单薄,小腹收得越来越紧。她背对着他,侧躺着身子,随着他的手的每一个动作,慢慢缩起双膝,弓起背,两手交握着紧紧扣在小腿上。将身体围护得滴水不漏的样子。

他就那么手撑着床、脑袋倚着肩膀裸地观察了她好一会儿。笑起来。

她在他带着些调侃意味的笑声里涨红了脸。却仍然不肯松手改变姿势。

他在她身后躺下来。和她叠和在一起,像书名号的右半边。膝盖顶在她的膝弯处,厚实的臂膀完全将她覆盖在他怀抱里。

她像他怀里搂着的一只猫或者其他什么宠物。

她裸在空气中有些时间了,身子发凉。他的胸腹暖暖地贴上来,使她的背暖和了。可是,似乎只有接触到的皮肤感受到暖意。覆盖不到的地方有了冷热的对比,似乎更加敏感脆弱。四月末的天气怎么会这么冷,还是在温度可控的酒店里。她忽然很不合时宜地想。那冷很快流窜到全身各处,甚至使她的牙齿开始不听使唤地嗑巴起来。她得得得抖着牙齿,觉得那声音大到轰雷掣顶,大得简直让她无地自容。

慢慢地从那轰雷掣顶的嗑巴声里她听到他似乎在喃喃自语。他灼热的鼻息喷在她颈窝处耳窝后,“宝贝,给我吧。别怕,我会轻轻地。”他的舌头在她耳垂边舔舐。

她的僵硬和防备在那烫灼奔涌的温度里慢慢溶化,像一池春水溶溶漾漾地扩散开了。

她将削好的苹果托在手心,递给他。她心满意足地看着他香喷喷地咬了一大口。苹果是连果蒂处的皮都剜削干净了,他可以吃得很尽兴。果然,一个大苹果,吃到最后,他只是从嘴里退出几粒果籽。

她想,苹果就是要削成这样吃才不辱没它的使命。每一个苹果都经历了农人春种秋收的精心计划,经历了成长日历中的风吹日晒雨打,经历了雨雪霜雹的洗礼刻画,带着所有繁星满天、阳光灿烂、雨后飞虹、暮色霞光的美好记忆,最后,才成就了这样一枚钩沉历史、蕴含丰富的果实。那么,只要没让它寂寞地枯萎在枝头,或者奢侈地腐烂在包装里,只要在它最丰满的时刻,被一个需要它的人一点不剩地吸收,进入他的消化系统,贡献了它全部的营养,它就是一个实现了自身价值的斗志昂扬的苹果。甚至,它也可以是苹果节上被欢庆的人们抹在脸上、踩在脚下、抛在空中的苹果泥。那,也是它一个苹果生命的最高荣耀。

她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苹果。

后来,她发现,她的使命或者说作用不是像苹果那样内容单一。她还需要在他的某些生活和工作场景中客串更多角色,最大可能地发挥效用――他的酒会伴侣,他的商务秘书,他的谈判代表,他的办公室主任,他的收发员,他的保姆,他的……

当然,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作用,依然是那个被削了皮一次次重复吞下肚去的“苹果”。每一次,她都希望他连果核也吞下肚,就这样熨帖温暖地长在他的胃里、他的心里。可是,每一次,她都眼睁睁看着他把果核吐出来,拈在手里,扔进垃圾桶。

她终于接到了她的电话,约她见面。她根本没有迟疑或拒绝的机会。她本来是可以通知他的,和他商量一下对策,或者至少先了解一下“敌情”。

她心甘情愿将自己当作一个专属于他的苹果。没有其他。你知道,一个苹果,它根本不可能去向吃自己的人要求什么的。你能指望他忘掉你们之间的区别娶一个苹果吗?你能指望他欣喜若狂地请求你用他吐出的果核为他种一株苹果苗吗?你能指望他信心满怀地给你的苹果苗围一片果园吗?

她胡思乱想着这些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十月的乌鲁木齐,比历年同期温暖了许多。夏天久久地驻足不去。只是,天仍是黑得早了。整条中山路上华灯一片,在她眸子里是一片片闪烁变幻的大面积色块,盈盈欲坠地晃动,让她看不清道路。

她说,请你离开他。

他阴沉着脸。

她说,我可以给你钱。

他站起身,两臂交抱胸前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她说,你还年轻。这样你会毁了自己。

他离着她远远地坐下来,点着一支烟偏着头抽起来。烟雾将他的面目笼罩,看不到表情。

她说,我不会放弃。他现在所有的事业和产业都是我们十几年一起并肩打拼出来的,知道了你们的事后,我已经提前做好了法律上的准备。我想,你也不会想毁了他吧。

她已经懒得再等他的反应。她只顾削着手中的苹果。她不加停顿地说下去,你想好。如果今天你什么要求也不提,那么以后,我也不会主动向你提供什么条件了。但是,他已经向我交待了关于你的一切信息,你的工作单位,你的家庭住址等等。我会有办法的。

苹果皮越削越长。她猛然间觉得自己是在削果肉了。停下来查看一下,没有,她并没有做那样神经质的事。她继续削下去。她希望可以这样永远什么也不想地削下去。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她在酒店门口的一棵苹果树下仰头看苹果花。粉粉白白的花朵缀了满树,像一只只精致的小蝴蝶,蹁跹着翅膀。微风吹过,一片花瓣落到她脸上。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去感受花朵的温柔抚摸。

“你不是希望在这棵苹果树下站成一座雕塑吧。”一个很清亮的男声突兀地在耳边响起,“我在三楼窗子里看你,把自己都快看成雕塑了。”

卞之琳的《断章》意象把他和她框进了时光的画框。周围车水马龙,却仿佛被什么屏蔽掉了。整个世界尘埃落定,就剩了他俩傻乎乎并肩站着。像林凤眠画里的人物。

她羞赧慌乱、手足无措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遥远的青春。

她从城市的另一头赶到这里只是奉命来送份文件,却偏偏就把自己送到了他的眼皮底下。她觉得世界是一张巨大的网,不期然就会遇到一个很意外的结。“我,只是想把苹果树的花期保留成标本。”她说。

哦,他们那天怎么就会忘乎所以地站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说了那么些不着边际又意味深长的废话呵。

都是苹果花惹的祸。

现在回想,她只是觉得,自己那天实在是不应该那样多愁善感地站在一棵苹果树下。

那么,难道可以站在一棵梨树下吗?要知道,乌鲁木齐的春天,果树那么多。遍地都是,花开得铺天盖地,简直避不开,避不开。就像避不开她身下洇开来的他的血。她想象中的他的血。他吃了她削的完美的苹果。她侧着身子蜷在床上。他从身后覆盖住她,像第一次一样。但这次,他们什么也没做,就这样静静地拥在一起。好像过去了半个小时或者一个世纪。她觉得时间好漫长。她设想了那么多的结局。最后,她被想象中他身上某个伤口处涌出的鲜血吓住了。她哗地起身往外让了让,看了一眼身子底下。她以为血已经把她的牛仔裤染红了。

没有。她长舒了一口气。她坐在床沿,反身看着他的脸。外面是黑压压的雾气。乌鲁木齐的空气从来没有这么糟糕过。两天前空气还清透脆爽,玻璃似的。这才中午三点,他们却不得不把灯打开。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里有些变形。眉骨突兀,鼻梁尖刻,颧骨嶙峋。这才中午三点,她却只能看着他在灯光中变形的脸。她回忆不起春天的阳光里、苹果花的香粉中他的脸是什么样子的。很模糊吧。苹果花瓣落了他一身一脸,把他的沉稳英俊都遮没了。

他看着她。眼光很奇特。她试图形容他的眼神。哀恳的?绝望的?期待的?又好像什么表情也没有。也许他就是那样在这荒诞变形的空气中没有表情地在审视她吧。像一座雕塑。六个月前他也在一扇窗户后这样看着楼下的她。雕塑般没有任何表情。

她想起了那许多枚被他拈在指间随意扔进垃圾桶的果核。

天冷了。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直到门合上的一瞬间,他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门砰的一响,她就开始痛了。越来越清晰的痛,无处不在的痛,让她把牙关咬得紧紧的。要不然,她会在这个楼层喊叫出来的。她一边快步离开,一边想,把这一段风干了做个标本吧,就挂在春天里,任谁都看得到她的痛,她的肉粉色的娇嫩的疼痛,像四月末的苹果花,被风吹折了柔弱的茎,从树上坠落时的那种痛。

责编/毕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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