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拍蝶的三重解读

时间:2022-08-16 07:30:54

摘 要:宝钗拍蝶情节,前后有回避宝玉黛玉事、窃听小红情事、金蝉脱身事等。运用寓褒贬、别善恶的道德主义原则来评论,可以见出宝钗思想品性及为人处世原则。然若以象征手法与审美原则观之,它具有更深层的意蕴,即宝钗拍蝶,洋溢青春活力为其表,表现其无尽闺愁为其里;蛇及洞隐喻宝钗潜意识中贾宝玉与林黛玉之爱及性。

关键词:宝钗拍蝶 道德原则 审美原则 隐喻 象征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6097(2014)01-0085-04

作者简介:赵春辉(1971―),黑龙江望奎人,文学博士,龙江省委党校、黑龙江省行政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文学文献与文化学。

李欣然(1974―),女,黑龙江肇东人,中学一级教师,青冈县教师进修学校教师。研究方向:语文教育。

《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中,描绘了两个极富诗情画意的场景,即“宝钗拍蝶”与“黛玉葬花”,历来为人称道。对于宝钗拍蝶中窃听小红说情与金蝉脱壳计的事迹,前人与时贤对宝钗为人与思想进行的评说褒贬不一。有人认为,宝钗拍蝶显其“女儿本性”“是天真泄露的时候”,因窍听而金蝉脱壳是“自然的联想”;也有人认为这里正“现其伪诈”,让人看见“蛇蝎心肠”;甚至有人认为,宝钗虽是无意的,但“比有意嫁祸更可怕,宝钗为了自己‘避嫌’,无意地、自然地、下意识地‘咬一口’,正是蛇的本能,而宝钗之所以不咬别人,偏要咬黛玉一口,正是出自那种无情、损人利己、残忍冷酷的对黛玉怀有潜藏的敌意的本能”。① (PP.39-41 )对此,笔者以为这只是运用道德主义原则对文学作品进行评论,对人物进行褒贬评定、善恶归类,其实质是史家观念,即所谓“春秋笔法”。实际上,运用春秋笔法评价文学作品与人物固然是必要的,但是如果仅仅从这一角度评价显然是不够全面的。《红楼梦》作为文学文本,宝钗作为一个文学人物,其基本属性乃是审美的,因此从审美角度解读与阐释,也是十分自然的要求。

一、道德原则与审美原则

李洲良先生在谈到春秋笔法的三种样态时,认为“如果说经法、史法乃惩恶劝善、经邦济世之原则和法度,那么文法乃是昭示经法、史法这些原则和法度的修辞载体。”其对小说的影响就是“小说家以惩恶劝善作为创作理念”。② (P.38 )这一论断深刻指明了中国小说叙事的一个传统,即运用寓褒贬、别善恶的道德主义原则。这一传统影响到人们对小说思想的评论和小说人物的评价,那就是认为作者非褒即贬,认为人物非善即恶。也正基于此,人们在评价宝钗滴翠亭拍蝶、窃听及“金蝉脱壳”计等事迹时才会出现诸多争议,甚至于观点相悖。

“绣到鸳鸯种夙因,扑来蛱蝶见精神。”那么究竟怎样评价宝钗,才算是真正“见精神”呢?

诚然,中国古代小说因长期附着于史,受史传文学影响很大。但也不能说毫无自己的个性,尤其是当它从史传中独立出来以后,小说作为一种单独的艺术样式,更应该具有自己的美学特征。石昌渝先生认为,“文学的社会功能是多元的,要而言之,是娱悦的和教育的。娱悦至少有两个层次,低级的层次是,高级的层次是美感,是的升华。”③ (P.143;P.146 )小说的娱乐性是最为突出的,因为小说的基本层面是讲故事,那么高明的小说家一定会强调它的高层次美感。也就是说,其叙事除了寓褒贬、别善恶的道德性原则之外,还要有其独特的审美原则。英国美学家鲍桑葵在论述希腊人关于美的性质和价值的学说时认为,“它是由三条互相关联的原则构成的,即道德主义原则、形而上学原则与审美主义原则,而只有第三条原则可以称得上是美学理论。”④ (P.14;P.78 )这可以说在理论上把道德主义原则与审美原则区别开来了。《红楼梦》一书写人物,作者曾坦言:“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⑤这里,曹雪芹本人强调的是“情痴与小才微善”,而并不是古代女史的“德能”,可以说这才是曹雪芹塑造人物的审美原则。然而人们在品评小说人物时,包括宝钗滴翠亭拍蝶、窃听、金蝉脱壳计等事迹,往往无视这一审美原则,只是采用别善恶、寓褒贬的道德一元论原则,这显然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

二、青春活力与无尽闺愁

美学史上有这样一句话:“任何美的东西,都是人的情感变成有形。”《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描述的是芒种节这日,大观园众儿女举行饯花活动。她们很早就起来了,或编轿马或叠干旄旌幢,或系树上或系花上,然后尽情玩耍,以送花神。在这样的“有形”背景下,一起玩耍的众儿女,表现出的恰是她们青春的快乐与无忧和对自然的热爱之情。当然,宝钗也不例外。至于宝钗拍蝶,可以看作是这个欢乐场景的一个特写镜头。试看滴翠亭边草地之上,一双蝴蝶,迎风蹁跹,忽起忽落,一个少女,蹑手蹑脚,轻拈团扇,意欲拍蝶。这多么富有诗情画意呀!在这样的画面中,人们感受到的只能是宝钗心中洋溢的青春活力和充满的乐观心情。一个闺中少女投入自然怀抱后,她一下子被激活了,于是她暂时放下了约束行为的所谓礼节,也放下所谓大家闺秀的身份。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美,这是一种内心情感变成“有形”的可感可叹的美。宝钗这种魅力外放的美,其实在书中的另一处也有所表现,宝钗过生日时,点了一出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戏,并且还给宝玉细细解过《寄生草》。只不过这种表现较为隐蔽而已,呵佛骂祖、饮酒吃肉的鲁智深,不受清规戒律的约束,不也正是宝钗内心另一面激情的张扬与呐喊吗?也正因此,才有人认为,宝钗拍蝶是“天真泄露的时候”,表现了宝钗的“女儿本性”。

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宝钗拍蝶还有一个“无形”的背景。拍蝶之前,她本来是去寻找黛玉的,可刚至潇湘馆门外,意外地看到宝玉先进去了,这引起了宝钗这个少女的敏感。这时作者对宝钗有一段心理刻画,若分析宝钗拍蝶及后来使的金蝉脱壳计,此段文字十分重要。

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

宝钗想,“一为宝玉不便,二为黛玉嫌疑”,故而退出。显然,宝钗的所谓“不便”,是出于对宝玉的体贴。那么我们不禁要问,此时宝玉同黛玉说什么、做什么,如果让宝钗碰到会令宝玉觉得不便呢?再看所谓的“嫌疑”,当然是怕黛玉看到自己跟宝玉在一起而嫌疑。那么我们不禁又要问,人家黛玉会嫌疑你宝钗与宝玉在一起说什么、做什么呢?换句话说,此时宝钗究竟是为什么而如此敏感呢?鲍桑葵说:“人的这种敏感性所表明的恰是内心新的渴望的萌芽。”宝钗此时的潜意识是对双玉之会的“嫉且羡”,其“内心新的渴望的萌芽”则是“闺愁”。宝钗往回走时,看到了一双蝴蝶,这是怎样的一双蝴蝶呢?作者刻画到:“一双玉色蝴蝶”“一上一下”“忽起忽落,穿花度柳”,注意,作者特特点出的是“一双玉色蝴蝶”。刻画宝钗拍蝶动作时,作者用了“引”“跟”“蹑手蹑脚”等词语,描绘宝钗的情态则是:“香汗淋漓,细细”。在宝钗的潜意识中,最放不下的是“双玉”,恰好此时又看到“一双玉色蝴蝶”“一上一下”,焉能不触动她的情思呢,引发她的闺愁呢?因为,在她的潜意识中,这一双玉蝶不恰是宝黛“双玉”的象征吗?况且梁祝化蝶的传说又是人人皆知的。真可谓“情郁于中,而发之于外”了,于是宝钗才有了无意识的拍蝶之举。宝钗拍蝶,就是西方精神分析所说的一种宣泄,也可称之为移情。

由此可见:若以饯花“有形”背景观之,宝钗拍蝶,洋溢着宝钗无限的青春活力,此为其表;若以双玉“无形”背景观之,宝钗拍蝶,则隐喻宝钗的无尽闺愁,此为其里。

三、蛇及洞的隐喻

宝钗拍蝶未成,复撵之,又未成,因为这一双玉色蝴蝶“过河”去了。这“河”成了一道阻隔,细思这“河”,又会让人引发联想,想到银河,想到王母,想到“牛女”。作者塑造人物、描绘场景,总能让人遐思无尽。宝钗前有“双玉之会”的意识,又有玉色蝴蝶双飞缠绵的景象,接下来竟又窃听到了关于红玉与贾芸的情事,这三事连起来看,真是让宝钗这个恪守封建礼教的淑女遇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有人说,此时宝钗偷听小红与坠儿的谈话,大大的不雅,有失淑女身份,况且前面因见到宝玉进潇湘馆担心“双玉”不便与嫌疑而退回来不就是明证吗?然而笔者不这么认为,正是因了前面的双玉之会与蝴蝶双飞,此时的宝钗在潜意识作用下才要去才偷听,甚至于通过红玉与贾芸之情事,还要去猜想“双玉”此时之情事,也未可知。显然,这与她的道德是不相干的。至此,我们知道,宝钗见玉蝶双飞而生拍落之念与听红玉贾芸情事而不避竟至窗下偷听,都是她潜意识的作用。

宝钗用金蝉脱壳计的法子以脱身,谎称撵黛玉,这可能是历来为人诟病最多的了。这里,究竟是有意无意,还是情急生智合理的自我保护,都不重要。因为从前后来看,还是宝钗的潜意识在起着绝对的作用。首先,谎称刚才看到黛玉,这是她刚才看到宝玉进潇湘馆这“第一潜意识”的复现;谎称撵黛玉,这又是她刚才滴翠亭看见一双玉蝶而拍之复又撵之这“第二潜意识”的复现。拍蝶,就是拍双玉;撵黛玉,就是撵双蝶。二者可参互来看。

至于宝钗咒黛玉洞中为蛇咬,从审美与象征角度观之,倒是大有深意。然而不知为何,历来评家对此关注不多。这里不妨单提出来,议论一番。

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

首先,这可能给褒贬宝钗的人又提供了一条有力证据,因为从蛇的隐喻义来看,一般来说,人们强调的常常是蛇的象征意义中的贬义,认为蛇奸险狡诈、忘恩负义等,如“潜伏的危险”“铁石心肠的人”。成语典故中有“农夫和蛇”“护恶养奸”等,如此说来,宝钗这一金蝉之计并咒蛇咬,更可见其用心之歹毒。笔者以为不然,因为只要详核蛇的文化与象征意义,就会发现蛇的隐喻义不仅是模糊的,不仅是多重的,甚至还会看到与生殖崇拜有关的意蕴。

我国在原始时代就有蛇图腾及信仰崇拜,而龙图腾其实也是蛇图腾,因为龙不过是蛇的美化而已。闻一多曾考证龙与蛇的关系,指出“所谓龙者只是一种大蛇”⑥ (P.74 )。在民间传说中,从开天辟地的到人类始祖女娲、伏羲、黄帝等,都是人首蛇身。此外有许多孕生模式也与蛇有关,如帝女于华胥之渊感蛇而孕庖牺、尧母庆都与赤蛇合而生尧、刘媪息大泽梦合赤龙而产刘邦等。这其中的原因,许多学者从不同角度进行了源流考辨。一般认为,这跟原始初民的男根崇拜有关,因为蛇既像男性生殖器,又穴居洞中。根据考古材料,它的发生可以向前追溯到中国母系氏族社会的中晚期,如大汶口文化中有蛇形纹饰,江南地区印纹陶上也有蛇纹,它们都有象征男根的含义。比如,台湾省高山族的溯源神话“昔有二灵蛇,所产之卵中生出人类”⑦ (P.26 ),就是源于以蛇为象征的男根崇拜。从母系氏族社会晚期起,随着对男根崇拜的日益强烈,男根渐被神化,由此也导致了男根象征物的神化,因此主要以蛇为男根象征的氏族便将蛇的形象神化了。英国学者丹尼斯・J亦认为,“蛇被崇拜,还因为其形状像男性生殖器和它生存的顽强性;人首蛇身的伏羲和女娲之被崇拜,不是因为他们是人类之祖,而是因为他们象征性地代表了人类通过婚姻而不断繁衍的意义。”⑧ (P.290 )

荣格心理学派也持类似观点。阿拜利说过:“蛇居住的地方是不可理喻的,它是非凡的原始力量的象征。所有的经验表明,它是精神力量的重要标志。”所以他解释说:“当蛇在梦中出现时,它代表了来自别人心灵深处的力量,我们不妨说这种力量跟原始的爬行动物一样古老。”⑨ (PP. 286-287 )因此,一些心理学者又进一步分析说,人们梦见蛇后,会做出与性有关的解释,蛇身代表,而蛇洞则代表女性的。

由此不难理解,宝钗的咒黛玉在洞里被蛇咬一口,是与其潜意识密切相关的。当她看到“一双玉色蝴蝶,一上一下,忽起忽落,穿花度柳”后,不自觉联想到了宝玉与黛玉相会,想象中二人在缠绵与亲昵,甚至于在偷试云雨,而且这种意识就是在偷听小红情事时也一刻没有消失。所以当小红开窗之际,宝钗便一面放重脚步往里走,一面在嘴上无意识地就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其实在本书中以宝钗它事证之,亦无不可,比如宝钗的绣鸳鸯肚兜情节中,“鸳鸯”的象征义亦与此同类。

要而言之,笔者认为对宝钗的金蝉脱壳的法子不应简单作善恶评价,这实在是其潜意识的一种表现。蛇及洞的意象,其审美象征意蕴实是隐喻宝钗潜意识中宝玉与黛玉之爱与性。

《红楼梦》一书,“立千古”(梁启超语),其研究被称为红学,已成显学。然而由于一些原因,在一段时期里红学研究受到了来自政治学、社会学、道德学的价值判断和影响,取代了美学的、文本的审美分析。英美新批评的代表人物之一门罗・比尔兹利说:“文学解释的主要目的是帮助读者从审美的观点出发,带着实现它们的长处的兴趣来研究文学作品。作品是一个能够提供审美满足的对象。”⑩ (P.272 )从美学的角度来研究《红楼梦》,来考察小说人物,应该成为研究者自觉遵循和追求的一种方法。

注释:

①杜贵晨.红楼人物百家言・薛宝钗[M].北京:中华书局,2006.

②李洲良.春秋笔法与中国小说叙事学[J].文学评论,2008,(6).

③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M].北京:三联书店,1994.

④B.鲍桑葵.美学史[M].张今 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⑤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以下不再另注。

⑥闻一多.神话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02.

⑦林惠祥.台湾番族之原始文化[M].影印本.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⑧丹尼斯・J.中国人信仰中的蛇[A].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上海分会.民间文艺集刊(第七集)[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

⑨汉斯・比德曼.世界文化象征[M].刘玉红 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

⑩诺埃尔・卡罗尔.超越美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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