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一段烟圈般的爱情

时间:2022-08-16 07:23:47

硅谷,一段烟圈般的爱情

一个照例异常疲倦的周五黄昏,手机响了。是朋友大陆新婚才半年的妻子小凡打来的。还没等我先发声招呼,小凡就用一种克制着的冷静说道:“想麻烦你送我去圣塔克拉拉县监狱。就现在。”“啊?干吗去那儿?”“他进监狱了。”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追根究底,连忙应道:“那我现在就过来接你。”驱车前往她家的路上,我飞快地检索起和这对夫妇有关的信息来。

大陆是我在硅谷才认识的朋友。

九十年代中期,美国加州的硅谷轰轰烈烈地发达起来,一年暴富的例子已经是嚼烂的话头。也就在那个大气球达到空前体积的2000年初,大陆认识了在北京的小凡。小凡原籍江南某城,在南方念的大学,学的是西班牙语,毕业后又去了北京工作,是个走南闯北的做销售的年轻女孩,比大陆小了12岁。大陆在认识小凡不久后进行的那次具有相亲意义的北京行,构成了他们恋爱的全部要素。2001年3月,大陆回中国,就顺势去民政局把这个婚给结了。当时朋友问他:怎么这么仓促就决定了?长相憨厚的大陆一脸幸福,说:“觉得不错嘛,就没有什么好拖的了。再说,她是要来念MBA的,结了婚马上把她办出来,复习功课,考GMAT,申请学校,正好可以让她赶上商学院的2002秋季入学。”大家都笑大陆安排如此周到,那个女孩子是有福了。作为朋友,谁都不会质疑这种远距离婚姻的纯洁性和可靠性,可是,毕竟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个月。我有一次旁敲侧击地问过大陆,大陆说:“其实很多婚姻都是先结婚后恋爱的,这样大家可能还有新鲜感;谈朋友谈了四五年,真的到该结婚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勇气和冲动非办这个事情不可了,然后要么是毅然分手,要么是颓然的结婚。”想想他的话也有道理的。

2001年7月,小凡终于成功地拿到了H4签证,那是移民局颁发给在美国工作的外国人家属的一种签证。小凡到美国没几天的时候,朋友们吃了一顿饭作为庆祝。小凡给人的印象绝不是一位孱弱女子,而是宛如一棵茁壮的小树。她看似精力充沛,喜欢高速公路上各种两门的、可以敞篷的跑车;幻想身边有一只外形和皮色皆美的洛威勒犬。她有一头像梅格・瑞恩一样散乱有趣的短发,白T恤,蓝牛仔裤和NEWBALANCE的球鞋,一副可爱的大学女生的打扮,玲珑乖巧地招呼着每个大陆的朋友,看得出是一个见多识广又挺八面玲珑的女子。一下子,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没有办法,长这么大了,始终还是倾向于以貌取人。心里也暗暗地松了口气,听到太多把婚姻作为一张赴美机票的故事了,当然不希望自己朋友也中这个大彩。

可是好景不长,到了2001年9月,由于光纤网络容量过剩,宽带通信市场需求不振,大陆所在公司的营运状况开始出现问题,第二批裁员名单有了他的名字。

失业之初,大陆还不慌张,以为很快就会找到工作,可是等了一个半月,大陆开始烦躁起来。更令他沮丧的是,他在股市上的投资全线溃败,手中的股票市值只有初入市的1/3了。大陆在家里的脸色开始阴沉,由穷到富自是不易,由富到穷更是磨难。后来他们之间就开始发生口角,两个人还分别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诉苦。有趣的是,把他们对我讲的话大致串起来,重新编辑一下,听上去倒好像是他们两个人在互叹苦经:女的说,我现在用西班牙语写日记呢,这样没有人可以看得懂,我把日记藏起来,有一天竟然忘记藏在哪里了,后来在挂在墙上的镜框后面找到了。男的说,这个女孩子好像挺精明的,不像看上去那么孩子气,她不知道怎么翻到了我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随手记下的东西,然后就兴师动众地来问我,要我交代和那些女孩子以前的关系。还有,她懒得很呢,我上班的时候她在家复习GMAT,从不做饭,也不洗碗。女的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考上第一流的MBA,这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以前学的是西班牙语,英文底子不好,当然要比别人多花一点时间和气力。如果我英文好的话,我早就凭自己本事考到美国了。男的说,失业前,她复习功课我就多做一点家务,她没有收入我就养着她,可是现在我没有工作了,她也应该体谅我一点,出去找一份工作干吧?想当年我们这一代出来打天下,都是从在中国餐馆做厨工和送外卖开始的。她说喜欢星巴克咖啡馆的气氛,那就到星巴克去打一份工,也不算很没面子吧?可是她说她出国不是来打工的。女的说,你看看,他就是这样的小农意识,眼光短浅,为了这一小时9美元的收入让我分心。等我以后考上了好学校,找到了年薪十万的工作,这些暂时的损失不就都回来了吗?他又不是没有钱,他有相当于五个月工资的遣散费,也有三四万美金了;再说,他也没有买房子,工作了五六年,应该有不少积蓄呢。男的说,我那些积蓄是不能动的,是用来养老和防不测的,何况现在的经济这样不稳定,也不知道失业会多久。女的说,我本来是想好好跟他过日子的,虽然他不是我本来梦想中的丈夫形象,可是他失业了以后,我所有的梦想就破灭了,连带那个婚姻的意义。

就在我的脑子要被这两个人的絮叨炸开的时候,他们的家到了。小凡两眼无神地坐在沙发上,无力地垂着双手,像一个已经不能提出要求,也不会乞求的孩子那样。所有的迹象已经表明,爱情对于这个小女人来说,不是喜事,不是美酒,而是必不可少的糊口之粮。

我问小凡:“到底出什么事了?”她说:“今天早上他打了我,被警察抓走了,我们现在得去监狱保释他。”原来出的是这件事,所谓家庭暴力。早上的场景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不难想象的了。我印象中的大陆是个温文厚道,乐意助人,也没有任何攻击性的男子,开心起来嘿嘿笑过,难过起来就烂在肚子里的那种。可是工作的波折,股市的风波和婚姻的不尽如人意,把他变成了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所有积极的进取突然变成了亳无意义的精疲力竭,所有建设新生活的振奋变成了无尽的疲沓,信任变成了一股失望,爱情变成了一场斗争,家庭变成了一个市场,信念变成了一种虚妄。我理解,再也没有什么能像被身边人打败那样,可以贬抑和削弱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了。

在去监狱的路上,小凡絮叨地告诉我,她一直觉得到美国最愉快的时光,就是从旧金山国际机场到大陆家里的那一个小时,宝马Z3以时速110公里飞驰的时候,她看到了公路上有斯坦福大学出口的大指示牌,可能是自己未来就职的公司呢;她看到了一片片低矮的高科技工业园区,可能是自己未来入住的家园呢。小凡说,她当时看得目不暇接,第一次觉得向往的东西竟然就在手够得到的地方转悠。

令小凡不满的还有:大陆,一个人近中年的加籍华裔硅谷软件工程师,就住这么简陋的单身公寓,狭窄的斗室里没有贵重的东西,没有用于休息或者适合安闲交际的柔软东西,十足一间大学生的宿舍,可是就这样的一室一厅也要1000美元一个月。这里的华人单身汉往往维持一种简单的生活状态,到了这里以后,他们始终处于一种大学才毕业,对前途时刻准备着的状态。再加上一个人也不怎么呆在家里,所以家居的一切都是因陋就简。难怪少女小凡一踏进这个类似于简易宿舍的地方,立刻有了深深的失望。里面没有她想象的厚重的地毯、典雅的墙画、原木的家具和芬芳的花朵,每当楼道有人重重地走过,屋子里的人也跟着颤动不已。

我说,这里不少单身工程师的日子的确就是这么简单的,他们连吃饭都是公司提供的免费餐来解决的,你能想象怎样的一种风花雪月呢?

小凡要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呢?从前乌丝国的人们需要有七千只羊,三千头骆驼,五百只母驴,还有很多仆役。我想小凡需要的是不少闲钱,一辆好车,一栋带花园的房子,最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如果有机会生活在别处,那就更好了。可是这点东西,一点靠家底,一点靠运气,一点靠努力,小凡没有或者不相信前面的那些东西,所以,她选择了靠男人,靠一个她其实并不怎么真的认识的男人。

好容易找到了监狱,才知道5000美元保释金一定要支付现钞或者汇款,我们通常使用的信用卡以及私人支票等支付方式,在这个森严的地方都不适用。而在美国,由于支付方式的多样性以及电子货币的通行,大家通常不会在身边备超过几百美金的现钞,银行又已经关门,看来大陆只有在牢里呆一天了。今天中午他打电话给小凡的时候,唯一重复的一句话就是:“快点把我弄出来,我不能在这里过夜的,不能的。”他还说了对不起。

回家的路上,小凡对我说:“事情已经到这一步,我一定不能让他被判有罪的,所以我一定要请个好律师让他无罪释放。” 我想小凡还有良心。可是她接着说:“我们绿卡的申请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得靠他拿到绿卡,有了身份就自由了。然后我准备和他分居。”她还详细地问了我房租大约要多少,生活费怎么样,她说她到时候会在两个人的联合户头里提走一笔够她开销一年的钱。

第二天小凡打电话告诉我,她找到人帮忙了,不用我送她上监狱保释大陆了。晚上我打去电话问候,竟然是大陆接的电话,他说他还好,他还说他决定和小凡重新开始。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俩。他们因为邻居的原因搬家了,也换了电话,连EMAIL邮箱也不工作了。我没有机会知道大陆准备怎么办,我想我也没有勇气告诉大陆小凡曾经讲给我的东西,而且我希望这只是小凡在极度恐慌和失望之下的气话。

恰巧,前两天,我从网上一个叫“新大陆”的中国留学生论坛里看到了一个和大陆有着类似经历的男子写的文章。作者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前妻念完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的硕士,拿到了绿卡,就和他离了婚,还卷走他银行账户的钱,和其他男人跑掉了。这个有着博士学位的作者的文章叫《回国找老婆,我的经历》。

我没有进一步考证这条消息的真实性,我也不知道大陆有没有看到这条消息。尊重大陆的意愿,我没有再尝试进一步联络他们。倒是小凡经过了长久的沉默,给我发了一个EMAIL,谢谢我当初帮了她。小凡说,大陆总算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在旧金山的一个华人服装公司做销售,从设计光纤电缆到倒卖服装,他需要时间去适应这个变化。因为她没有在法庭上做任何不利于大陆的证供,大陆没有吃官司。他们已经上移民局留了手印,这就意味着他们的绿卡快要到手了。小凡还告诉我,她申请了一个位于南加州,离开硅谷有十几个小时车程的商学院,那里有棕榈海滩,那里将没有大陆。

我已经很多时候没有用我的直觉进行判断了,我不再轻易地根据局部做出任何结论。不管大陆和小凡最后是和好还是斗争,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但我还是相信,有些所谓的爱情,如同烟圈,看似相连,却暗自分离,只要一口气,一口气轻轻在旁一吹,就立刻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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