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下神坛的史诗

我总是喜欢半夜里静默的感觉，窗外是泼墨一般的浓郁，空气不着痕迹地在身边游走停滞，心也就这样渐渐平铺开来，夜里的一切都是干净的。风不用闯过喧嚣凡俗就透进来，抚得人心没有丝毫褶皱。

11点钟的时候我开始看《特洛伊》，一部早就炒作过的大片。我一直都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不习惯在人们趋之若鹜的时候凑上前去，或许也是一个步履缓慢的人，跟不上，也不想跟着人群跑，这样注定我的生活没有特别欣喜和新鲜的东西值得期盼。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或许是我本身就没有对任何东西有期待，所以也不会太失望，从《金刚》到《特洛伊》，我想庆幸我的平静，他们所带给我的惊喜远远超出了人们对其所有的溢美之辞以及批判之声。

整整3个多小时下来，人就像做了一场剧烈运动，等到结束的时候仍是停不下来。一晚上都在做梦，来自希腊遥远干燥的风，赤黄的古战场，浩瀚的征战，以一己之美导致战乱的女人，还有背影萧索的勇士。

撇开《荷马史诗》原装的神话色彩，特洛伊重现的不过是又一场人文宿命的轮回。或许女人永远也不能理解男人对战争出于原始本能的向往，战争不过是用多数人的生命换得一个英雄的存在，战争不过是为了衬托英雄的伟大和人命的卑贱，战争不过是用太多的代价成就的一个灾难。拥有两个同样绝世的英雄是一个时代的幸运，也是悲剧。诸神渴望勇士之间的决斗，那种绝裂的坠落会让奥林匹斯山的天空呈现出让人心碎的原始大美。所以，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尔的悲剧是注定的，都是不可复制的英雄，宿命的对手，或者可以说，英雄的本质就是对立的。

赫克托尔早已预料到他走出城门面对的是什么，阿喀琉斯是他不可避免的诅咒，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作为特洛伊的守护者，皇室的大王子，他不可能像弟弟一样可以胆怯地躲在哥哥身后，勇士就必须战死。可是他还有舍弃不了的东西，他的爱妻，他的未满周岁的儿子，还有，在他离开后必然会沦陷的国家。可是他没有选择，神明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看这一场撼动天地的搏斗了。看到他小心翼翼地亲吻他爱若性命的孩子时，那样的绝望，眼神中流露出的不甘与悲痛让人恨不得能代替他承受这一切。赫克托尔还是按照命运的指令死了，看到阿喀琉斯把赫克托尔的尸体拖在战车后在周围疯狂奔走时，对赫克托尔的同情全部转化为对阿喀琉斯的恨。可是当阿喀琉斯在夜里对着赫克托尔的尸体不可抑制地哭出来，那样的寂寞让我居然毫不迟疑地原谅了他所做的一切。

相比起特洛伊小王子帕里斯和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斯巴达的皇后――海伦不计后果自私的爱情，我更羡慕阿喀琉斯和布里塞伊斯之间没有任何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却可以超越一切战争仇恨的绝恋。他可以为了她放弃一个英雄本该颠沛征战的宿命，也放弃了一个时代对英雄光芒万丈的膜拜。可惜那该死的宿命还是没有放过他，他让布里塞伊斯的堂兄赫克托尔杀死了阿喀琉斯的堂弟，希腊神话不可避免的悲剧已经展露出它凄艳的轮廓。

当特洛伊人兴高采烈地将那具充满诅咒的木马抬进城门时，我已经不忍再看接下来的惨剧。夜晚，本该是静谧祥和之夜，特洛伊人却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睡梦中被不知如何闯入的希腊人杀死，漫天的火光像是诸神诡异的笑容。就这样，《荷马史诗》中的高潮就在如哑剧一般的沉默中渲染上鲜血和杀戮。相比之下，在四处逃窜的人群中，阿喀琉斯急切寻找布里塞伊斯的身影就显得尤为动人。终于，穿过万千哭喊和死别他们彼此相拥，如果世界在这一刻毁灭该有多好，可命运之神脸上又一次流露出不着痕迹的笑意，帕里斯手里的弓箭已经从背后瞄准阿喀琉斯的脚踝，那是他的致命弱点。布里塞伊斯的神色由恐惧变成乞求，帕里斯没有犹豫，就如同阿喀琉斯杀死他哥哥赫克托尔一样决绝。复仇的罗盘就像风车一样飞转，飞转，你永远不知道它下一刻会指向谁。

阿喀琉斯死了，布里塞伊斯没有如我想象中随着阿喀琉斯殉情而去，而是跟着她的哥哥帕里斯离开了。或许这也是中西文化对爱情诠释的差异。有时候我想这样一个女人，她承受的到底是什么？首先是自己最喜爱的哥哥杀死了自己爱人的弟弟，然后最爱的人悲愤之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那一刻，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再与他厮守，如今，另一个哥哥为了复仇射死了不顾一切来拯救自己的情人。无能为力，面对所有的悲剧都是无能为力，也许身为神的祭司，她比常人更懂得命数不可逆，她终于可以心如止水。

阿喀琉斯在死之前亲吻布里塞伊斯，说：“感谢你，在我充满死亡和杀戮的一生中，赐予我和平。”那一刻，我隐忍了很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发稿/金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