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海帖》:苏轼晚景道家情怀品读

时间:2022-08-15 03:19:24

《宋史・卷九十七・苏轼列传》载:“字子瞻,眉州眉山人。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苏轼(1037―1101)是我国历史上少有的文艺通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在诗、词、文、画及艺术理论等领域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在书法方面更为宋四家之首。

《渡海帖》,纸本,40.2cm×28.6cm,现藏,苏轼晚年书法代表作之一。这是一通尺牍,因其中有“渡海”二字而得名;又因卷尾有“轼顿首梦得秘校阁下六月十三日”字样,故亦称《致梦得秘校尺牍》或《致梦得秘校书》。此帖作于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乃苏轼离开被贬地海南儋州,北上渡海前途径澄迈时留与友人之信札。札中云:

轼将渡海,宿澄迈。承令子见访,知从者未归;又云“恐已到桂府”。若果尔,庶几得于海康相遇;不尔,则未知后会之期也。区区无他祷,惟晚景宜倍万自爱耳。匆匆留此纸令子处,更不重封,不罪不罪。轼顿首。梦得秘校阁下。六月十三日。

赵梦得何许人?南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记赵梦得事》载:

广西有赵梦得,处于海上,东坡谪儋耳时,为致中州家问。坡尝题其澄迈所居二亭曰“清斯”、曰“舞琴”。仍录陶渊明、杜子美诗及旧作数十纸与之。梦得以绫绢求东坡,答云:“币帛不为服章,而以书字,上帝所禁。”东坡又有《致赵梦得一札》:“旧藏龙焙,请来共尝。盖饮非其人,茶有语;闭门独啜,心有愧。”

苏轼年过花甲,仕途困顿,世态炎凉,冷暖自知。然赵梦得却能在苏轼人生最低谷时给以他最真挚的友谊及无微不至的关怀,这使时处海南举目无亲的苏轼倍感慰藉。至于“盖饮非其人,茶有语;闭门独啜,心有愧”,则与赵梦得可谓知己。

已近垂暮却被贬天涯,故苏轼已打算终老海南。意外遇赦,自是百感交集。他在《澄迈通潮阁》其二中写道:“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道出了他归心似箭却又十分眷恋海南的复杂感情。此番离去,必为诀别,却与自己的知友赵梦得未谋一面、未及一言,怎能不令人遗憾终生?不得已,留书与故人,难得相见之心情在信札中溢于言表,而这种感情也充分熔铸于其书法点画之间。

《渡海帖》用笔劲健,随意无羁,不计工拙,信手自然,确如苏轼自己所说:“我书意造本无法,信手点画烦推求”。此帖结体乃典型苏轼书风,字体结构呈右上趋势,有李邕(北海)之风,如黄庭坚所言:“晚年沉着痛快,乃似李北海”,又如黄庭坚戏语苏轼“石压蛤蟆”。此帖结字在统一的风格中又有丰富变化,每个字又有着各种各样的姿态,被苏轼赋予了鲜活的个体生命,恰如苏轼自云“短长肥瘦各有度,玉环飞燕谁敢憎?”通篇章法参差不齐,长短各宜,字法大小错落,一任自然,墨色淋漓,厚重丰腴。尤其是愈到后面愈恣肆挥洒,心手双畅,忘怀楷则。笔墨间透出郁郁芊芊之气,超尘拔俗,犹书中之仙也。此札全篇不足百字,洋洋洒洒,信笔而成,却天趣盎然。“大约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元代张宴曾说:“告不如简,简不如草。”即是说作为一般的书信往来,往往是无意于书的,但越是不经意越能使人挣脱一切束缚而达到忘我之境界,而展现出自己的真性情,如苏轼所言“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耳”。此帖字里行间呈现出浓厚的东坡本色,看不到任何魏晋遗韵和唐人正襟危坐、端严方正的学究态,而是一派天真烂漫、无碍无滞的真情流露,正如苏轼自己所说“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

中国的历史传统,素来儒家达则善天下,穷方善己身,往往善天下不得之时,道家的超然物外,逍遥游精神成了知识分子独善其身的避风港,充满道家自由精神的文艺创作,即成为他们重要的精神寄托。诗文书画等传统的艺术精神本身即与道家精神有着内在的相通性、一致性,能最直观地传达他们意趣理想与人格价值陶潜的诗文、王维的诗画如《雪图》即是这样。王诜请李公麟把自己和友人苏轼、苏辙、黄鲁直、秦观、李公麟、米芾、蔡肇、李之仪、郑靖老、张耒、王钦臣、刘泾、晁补之以及僧圆通、道士陈碧虚画在一起而取名的《西园雅集图》,这些表达着他超脱的自由思想,实践着道家的人生哲学。沈括《梦溪笔谈》卷二云:“夫失于自然而后神……自然者,为上品之上……非夫神迈识高,情超心惠者,岂可议乎知画?”由是可知自然之画,居于神品之上,为中国最高画品,道家的“自然”主义精神是中国艺术与人生最高之境界。苏轼真正领会了中国艺术的真髓。

书画心印一理,其妙境“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苏轼既“振妙”、“情超”而善画知画,又强化艺术乃“意气所到”,所以深切地体现着道家的精神根抵。艺术中所谓的“逸士”、“意气”实际上是自然的具体体现。苏轼最尚魏晋风度,潇散、澹泊、简远、清逸,尤崇渊明和老庄的自然与无为。但理想毕竟是“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现实,是精神家园的幻梦,是“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赤壁怀古》)式的豪放而已。这豪放寄寓着极其复杂的儒道出入式深层文化心理,如苏轼《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中所载的“哀吾生之须臾”、“托遗响于悲风”、“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哀、悲、恐、凛而无奈麻木、放浪“枕藉乎舟中”,“听其所止而休”、“俯而不答”、“不见其处”正是随意自然,难卜前途,正是人生如梦,看破一切却又无可奈何,在企求生命的全面解脱而又无可解脱的悲哀之中,只有寄情山水,将自己放逐于大自然中,尽情享受风清月明之美,寻求精神上的暂时解放。这是一种高蹈的人生意趣和文化理性,是放逐规范的超然,是“无意于佳乃佳”,是“意造本无法”的信手拈来,是最高境界的“无意”,是畅想超脱却时时不能的“旷达”。其人生观来源于其哲学思想,其哲学思想以佛道思想为主,其中又以庄子、禅宗思想为重,而庄、禅之核心乃“无”、“空”、“无意”, 庄、禅的精神,必归于平淡。

苏轼一生仕途坎坷,屡遭贬谪,困顿、失意、郁闷、彷徨,是以愈到晚年,便愈多地接受佛家和道家思想影响,形成一种安时处顺、随缘自适、恬静淡泊、旷达潇洒的性格。苏轼在深切感受了人生空漠而又无可奈何之际,终于找到了心灵解脱的妙方,即挣脱一切世俗的陈规俗套的羁绊,回到天真烂漫的本心,他的人生哲学和艺术哲学都体现出了这一点。苏轼是一位书写人生的书家,他的书法演变与他的人生经历有着明显的一致性。因此,他的书法发展历程亦可以参照他的人生历程,大体可分为几个阶段:黄州以前、黄州时期、黄州以后至惠州时期、儋州以后。在这几个阶段,他的书法体现着在同一学脉下逐步上升的不同特征。苏轼的早期作品多气象峥嵘、豪迈不羁的气势,而晚年则极力复归于平淡自然。正如黄庭坚所说:“东坡书早年用意精到,不及老大,渐近自然。”故他晚年的书法艺术亦更多地体现出平淡清净、萧散简远的特点。东坡亦在《与二郎侄》中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以《渡海帖》为代表的晚年书法作品,正是这种道家精神的外化。

(作者单位:河南财经政法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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