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存在的门前

时间:2022-08-15 01:42:36

题目套用的是卡夫卡《在法的门前》。莫迪亚诺在作品里讲述的“我”和卡夫卡笔下的乡下人的命运相似,他们在寻找一个答案,为自己确立一个意义,脚步不停,而所有的答案和意义,也许是不存在,如果存在,那也是存在于在路上的行进过程中。而这时候,他们已经距离起点好远好远,靠着回忆才能看清来时的面目。回忆是指向过去的手。

《夜半撞车》就是这样一部作品,书很薄,但作者的诚意一如既往。故事内容很简单:叙事者“我”在多年以后回忆往事,在“我”即将步入成年时遇到车祸。肇事者是一名女子,同样受伤且住进医院。等“我”从昏迷中醒来,肇事者去向不明,只有一笔留给“我”的钱。“我”开始寻找肇事者,在此过程中,“我”追忆起童年时代的一次车祸和肇事者同为女性的经历。时隔十多年,两段经历遥相呼应,不同成长阶段的心路隐没其间……

虽然人们认为这本书不是帮助作者斩获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扛鼎之作,但在他的作品谱系中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早在十多年前,该书就荣膺过“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称号,举办方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国外国文学学会。

“寻找和回忆”,是他作品的关键词。这本书也包含着对这一关键词的呼应。“我”在寻找和回忆什么,又是如何进行的,结果怎样?在表层上,寻找的是不同成长时期的肇事者。回忆的对象是童年和刚刚成年时候的生活经历。而如何回忆关乎作者的写作手法,不能不说的是作者对时间的处理。童年时的车祸,17岁时父亲给 “我”造成的心灵伤害,21岁前的第二次车祸,还有多年以后的回想。“我”在不同时间中自由往来,在回忆和现实之间辗转腾挪,快进倒退,仿佛可以和任一阶段的人事对话。之所以热衷回忆,这要感谢一个契机――“撞车”。它唤醒人对生活的思考。撞车事件是“我”人生经历的重心和转折点。 莫迪亚诺

撞车是过去和现实的枢纽,父亲的漠视和母爱的缺失使他与世疏离,在21岁之前,空虚度日,混迹于各种场所,反倒是一次不幸的车祸让他感受到爱。童年车祸时,出现在他身边的陌生人,第二次车祸时,出现的第二个人,二者都是女性,仿佛暗喻了温情的回归与补偿。童年车祸时,肇事者的关怀抚慰,使“我”难以忘怀。长大后(在17岁到21岁这段时间内),“我”混迹于各处,听过博维埃尔博士的讨论会。这个博士讲述一些关于记忆的话题,但为人“庸俗”,孤芳自赏。“我17岁时,我的父亲,为了摆脱我,一天下午叫来了警察,囚车在大楼前等着我们。他把我交给警察分局局长,说我是个‘小流氓’。”在“我”眼里,博士和不负责任的父亲颇有可比性。虽然二人阶层不同,但骗术一流。在博士的讨论会上,“我”认识了埃莱娜・纳瓦希那。她干净,简单,清醒。后来去了伦敦,但“我”认为她会回来,会打一个电话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当然,这没有实现。如果她不走,是不是这段空旷而寒冷的日子里,会给主人公带来慰藉?

这段时间,父亲遥远得像个陌生人,博士招摇虚浮,颇有情愫的女孩儿远去他乡。外在的潦倒映衬内心的迷茫。以至于撞车事件发生后,人们见“我”衣冠不整,神志模糊,在肇事者眼中 “我”是一个猥琐的自杀者或有敲诈嫌疑的市侩小人。所以,肇事者的老板给“我”一笔钱,妄图抹除责任,事后相遇,他装作不知。然而“我”把这次事故的意义升华了――“那天夜里的撞车事故发生得真是时候。我需要某种冲击,使我从消沉、麻木的状态中惊醒。我再也不能继续在浓雾中行进……而这一切是在我步入成年的几个月前来临的。多么离奇的巧合。我刚好得到了拯救。这起事故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具有决定性的事件之一。它使一切恢复了秩序。”显然,撞车代表着对麻木状态的冲撞,对迷惘生活的觉醒。像作品译者前言中说的:“是对一个长期以来无所事事,萎靡不振,犹如生活在黑暗中,‘在浓雾中行进’的年轻人的一记当头棒喝。”

“我”站在多年以后,心平气和地讲述曾经的故事。“我”在撞车之后,根据一些模糊的线索寻找肇事者,她叫雅克琳娜・博塞尔让。“我”穿梭在大街小巷不同的商店和咖啡馆之间,询问雅克琳娜・博塞尔让的去向……遇到相关的人,“我”追问不止,好几次险些遇到。在寻找过程中,碰触到这次撞车之前的那些遭遇,也就是上面说过的那些。抚今追昔,“我”明了彼时“撞车”之后寻找和回忆的意义,回忆像一场雨水,滋润被透支水分的心田。在这里,回忆不是简单地怀旧复古,而是一种敞开和寻找,逼近存在。而能否找到一个答案倒在其次。而如果没有寻找和回忆会怎么样?“遗忘,最终把我们生命中的主要方面,有时,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中间画面都侵蚀掉了。……看到这些残缺不全的画面在我们极其混乱的记忆中交相叠印,或者,这些画面在黑洞中央,时而缓缓地相继出现,时而又断断续续,怎么样排出一个最简单的顺序呢?”拒绝遗忘,感知寻找和回忆的魅力,“我们在那里发现那些很久以来早已不知去向的东西:一件吉祥物,一封信,一把雨伞,一把钥匙,以及随着生命的流逝而丢失的猫、狗或马匹。”时空是多维的,依靠回忆,生命的宽度被大大延展。

故事里有三类人,第一类是“我”,以寻找成年前肇事者为契机,回想起童年的另一次车祸和肇事女子,有论者称,寻找女子隐含着“我”对陌生母爱的追认,所以不妨假设“我”缺少关爱和温暖,女子是爱与母亲的象征;第二类是成年前肇事者雅克琳娜・博塞尔让和偶然认识的埃莱娜・纳瓦希那,棱角峥嵘又温柔善良,在丧失个性和存在感的社会氛围中依然不改本色。肇事者雅克琳娜・博塞尔让既被“我”寻找,又在寻找“我”。去医院探望“我”,可“我”一直昏迷不醒,后来又转了医院,联系不到了,见面后一见如故,芥蒂全无,只有淡淡的忧伤和诉说。 《夜半撞车》

第三类是父亲和博维埃尔博士,还有老妇人,以及隐瞒真名的莫拉乌斯基。在“我”看来,博士老师“爱摆权威架子。持有学位证书,受到他那‘博士’和思想领路人这一身份地位的庇护。而我的父亲,则更喜欢冒险,他唯一的学校就是街头的教育”。而事实上,“两个人都是骗子,各有自己的方式。”博维埃尔的声音令人反感,他的声音“造成某种类似状态,从而置于这个人的控制之下”。更多的少年则“寻找一种政治学说,一种严格的信条,一位使人全心全意效忠于他的最高统领”。父亲的冷漠和博士的诱导,构成了“我”记忆中无尽的秋天和冬天,弥漫着黑色和灰色氛围,仅仅回忆都会带来窒息感。老妇人是“我”17岁那年遇到的老人,像潜藏在童年记忆中的噩梦,不明所以地拦住“我”的去路,对“我”破口大骂,并发起攻击,大打出手。说不清老妇人和“我”冤家路窄的原因,而“我”把这一切看成童年时代的一个生存感受的缩影和象征,她像“一块裹尸布覆盖着我,我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任何人都无法帮助我”。而令人心寒的是,联想到17岁那一年,父亲要摆脱“我”,把“我”送上警车的场景。莫拉乌斯基,或者说索里耶尔,肇事者雅克琳娜・博塞尔让的老板,一个和父亲一样开办事务所的市侩主义者,给“我”车祸的封口费,见了面装作陌生人。他们是冷酷而精明、理性和混乱的混合体。在“我”的记忆深处,动荡不安。

不禁想起托尼・莫里森的《宠儿》,这部作品和《夜半撞车》在主旨立意上有区别,前者是揭露历史上黑人因种族歧视受到的精神和肉体创伤,后者集中在探讨寻找、回忆和存在的关系,但重塑以往的手段都是运用回忆,在不断的回忆中为生命浇上一场甘霖,不使其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向麻木倒戈,化为风沙。《夜半撞车》中,“我”不由自主地把两次撞车经历联系起来,在追溯后一次的撞车事件中,触及一个电话本、一只鞋子、一条街道、一家咖啡店等等,这些“点”像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意象,与之相关的是一大片茂密的记忆。这些记忆碎片看似零零散散,但遮掩着的时光之后,不同时间段的生活已经能见微知著。在作者大量的意识流手法中,运用联想把时空铺展成网络,时间为纬,意象为经,一个简单的意象就像一颗投进记忆湖水中的石子,水波所及之处,全是昨天的故事。历历在目的人间,浓浓的烟火气,似乎不曾因为时间而篡改面目。 莫迪亚诺

“三十年来,我使我的生活如同法国式庭院那样井然有序。庭院以它的林荫道、草坪和小树林掩盖了一个泥塘,以前,我差一点淹没于这泥塘里。十年的努力啊。”这是 “我”的追求,不过“生活就是永无休止的轮回”。“我”就在这“井然有序”和“轮回”间,与散落在生命罅隙里的“困兽”交战,以抗拒老妇人的命运――“生活和情感都没有对这张木乃伊般干瘪的脸起作用,是的,八十年前任性而淘气的小姑娘如今变得像个木乃伊。”

记得海格德尔关于“存在”和“向死而生”的一些观点,当世界成为干瘪荒芜的“座架”,内心空洞,徒具形式,延续肉体生命的意义变成庸常的混日子状态,存在的内涵被骤然遮蔽。而向死而生,常念虚空,从而为分秒存在倾注真切的爱痛悲欢,摸一摸过往,充实而坚硬。“撞车”就是对庸常的打击。围绕此,一边寻找,一边回忆,在时光一分一秒的跳动中,看成长的起伏跌宕,千姿百态,绘出低谷和高峰。似乎每一个物件和人,小到一个陌生人的眼神,大到对真理和存在的思考,都挤满寓意。而所有的答案和意义,无需加以追问,它们存在于在路上的行进过程中。

每一次寻找和回忆本身,都是在雕刻生命的密度,都是向存在之真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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