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案一具闲远之思

时间:2022-08-14 06:45:41

明清之际的社会人文环境,开放而包容,文人们由社会风气延至自身修养和爱好,对家具、紫砂茶壶的品种、形制、功用的研究、设计、制作和追求,多有自我发挥和心得。“素简”、“古朴”和“精致”的诉求,彰显了文人的特有气质,浸润着文人典雅的生活情趣,同时散发出文人潇洒清秀的书卷气息。

书案、躺椅、茶具是明清文人生活必备品

我们了解明清社会文人生活的情趣,对理解明式家具有着重要的作用,这些文人的特殊爱好和功能需求,可以从这一时期的笔记、散文和小说及插图中得到印证,同时也可在这一时期书画家们的作品中得到展示。

如明戴进所绘《太平乐事图》中文人学子看戏时用的桌、凳,明唐寅所绘《韩熙载夜宴图》、《桐荫品茶图》所描绘的家具、茶具,明仇英所绘《桐荫昼静图》中文人所用之书案和躺椅,清叶震初、方士庶所绘、厉鹗题记的《九日行庵文宴图》、清冷枚人物图和清姚文瀚绘山水楼台图所展现的桌椅、茶具等等,将这一时期文人的爱好和惬意之生活风貌全景式展开。

明代大学者文徵明曾孙文震亨所著《香茗》一文云:

香、茗之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隐,坐语道德,可以清心悦神。初阳薄暝,兴味萧骚,可以畅怀舒啸。晴窗拓帖,挥麈闲吟,篝灯夜读,可以远辟睡魔。青衣红袖,密语谈私,可以助情热意。坐雨闭窗,饭余散步,可以遣寂除烦。醉醒客,夜雨蓬窗,长啸空楼,冰弦戛指,可以佐欢解渴。

由上可见文人风雅潇洒的生活和对焚香烹茶技艺之精到,真是趣味无穷,宛如神仙。另一位明代大家张岱在《闵老子茶》一文中将主人不顾千里之遥而求惠泉之水泡茶的奇效描写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

……导至一室,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余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汶水曰:“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余曰:“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 汶水曰:“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毕,汶水去。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遂定交。

文中谈到了“荆溪壶”、“惠泉水”都是茶艺之极品,可见古人对品茶的修养何其精深,对泉水的感觉何其细腻,对壶具的要求何其苛严。在当时,饮茶具有某种仪式的意义,是中国文人所追求的典雅生活的标志。明代的冯正卿,曾任湖州司里,清朝后,他隐居不仕,特别嗜茶,著有《茶笺》。在这本书里,他就饮茶的时间、地点、器具、茶伴、意境等,提出了著名的十三宜和七忌:

十三宜:一无事,二佳客,三幽坐,四吟咏,五挥翰,六徜徉,七睡起,八宿酲,九清供,十精舍,十一会心,十二赏鉴,十三文童。

七忌:一不如法,二恶具,三主客不韵,四冠裳苛礼,五荤肴杂陈,六忙冗,七壁间案头多恶趣。

以上,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文人对饮茶所代表的典雅生活的追求和对茶具精美的要求。无独有偶,在明人笔记中我们还能看到饮茶二十四时宜的说法。明代许次纾《茶疏明饮时》叙述了饮茶二十四宜的细目:

“心手闲适、披咏疲倦、意绪棼乱、听歌闻曲、歌罢曲终、杜门避事、鼓琴看画、夜深共语、明窗净几、洞房阿阁、宾主款狎、佳客小姬、访友初归、风日晴和、轻阴微雨、小桥画舫、茂林修竹、课花责鸟、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阑人散、儿辈斋馆、清幽寺观、名泉怪石。”

此外,许次纾特别强调了饮茶不宜用“恶水、敝器、铜匙、铜铫、木桶、柴薪、麸炭、粗童、恶婢、不洁巾、各色果实香药”,同样对饮茶的器具提出了要求。因此,对典雅生活的追求,使得文人与紫砂茶壶的关系十分密切,这为文人墨客参与紫砂茶壶的设计、制作提供了条件,而文人独到的审美情趣和追求也在其中尽显。

《阳羡紫砂图考》引《萝窗小牍》记载,丹阳人黄玉麟“道光间诸生,居苏州,善做宜兴茶壶,选土配色,并得古法”,曾应清著名金石学家吴大徵之邀在苏州十梓街吴宅专做紫砂壶。明代周高起,博闻强识,工古文辞,精于鉴赏,嗜茗饮、好壶艺,他有一段关于茶和壶的名言:“壶供真茶,正在新泉活火,旋瀹旋啜,以尽色、声、香、味之蕴。故壶宜小不宜大、宜浅不宜深;壶盖宜盎不宜砥,汤力茗香,俾得团结氤氲。”不仅如此,他还说明把玩紫砂壶的心得:“壶经用久,涤拭日加,自发暗然之光,入手可鉴,此为书房雅供。”一语道出文人雅士们喜欢把玩紫砂壶的原因,即泡茶品茗之外还可把玩观赏,雅趣无穷,以致到了癖恋名壶成痴迷的境地。

周高起有一诗《供春大彬诸名壶,价高不易办,予但别其真,而旁搜残缺于好事家,用自怡悦,诗以解嘲》,诗云:“阳羡名壶集,周郎不弃瑕。尚陶延古意,排闷仰真茶。燕市曾酬骏,齐师亦载车。也知无用用,携对欲残花。”明代大书画家徐渭一首《某伯子惠虎丘茗谢之》云:“虎丘春茗妙烘蒸,七碗何愁不上升。青箬旧封题谷雨,紫砂新罐买宜兴。”将文人的艺术情趣追求和对生活积极的审视,通过日常用具及器皿融和体现,这是一种健康向上的并折射着艺术、文化光芒的生活情趣,绵延至今仍有其生命力。

亚明老先生生前曾为笔者书写书斋名“味绿居”,因谈起“绿”字含义而说起茶,便大讲唐云如何嗜好茶壶,如何喜欢把弄曼生壶,几次不顾年事已高往返其家中观看曼生壶一事。有一年笔者在上海朱屺瞻纪念馆观看唐云先生纪念展,还特地在他收藏的曼生壶前细细品鉴,确实不同凡响,真正美妙绝伦,难怪唐云老先生嗜壶如痴如醉。亚明先生为唐先生痴情所动,把自己收藏的唯一一把曼生壶送给唐老,以成人之美,这样的君子风范,让笔者深感敬佩。这使我想起周高起在谈到时大彬的壶艺时的一句话,“几案一具,生人闲远之思。”时至今日,虽做壶的大有人在,但要真正达到“几案有一具,生人闲远之思”的能有几何?李渔曾云:“茗注莫妙于砂壶,砂壶之精者,又莫过于阳羡,是人而知之矣。”紫砂壶不同于其他艺术品,不仅在观赏其美,还在于握之舒适、出水流畅;不仅在泡茶解渴,还在于清心悦神,遣寂除烦。真正达到美好的形象结构、精湛的制作工艺和良好的实用功能的统一。一把好壶历来为人一生的追求,明清以来多少文人雅士为此折腰,为此倾心,为此陶醉。

李渔“暖椅式”体现文人的浪漫情怀

文人雅士喜茶壶是如此,对于家具的形制、木料、工艺,也完全从其特殊的爱好和功能出发真情投入。

李渔对其设计制作的“暖椅式”的举例说明最能反映明清文人的生活情状。何谓“暖椅”?让我们走进李渔的《闲情偶寄・器玩部・十八图暖椅式》去了解明代文人士大夫生活对椅子的追求吧:

如太师椅而稍宽,彼止取容臀,而此则周身全纳故也。如睡翁椅而稍直,彼止利于睡,而此则坐卧咸宜,坐多而卧少也。前后置门,两旁实镶以板,臀下足下俱用栅。用栅者,透火气也;用板者,使暧气纤毫不泄也;前后置门者,前进人而后进火也。然欲省事,则后门可以不设,进人之处亦可以进火。此椅之妙,全在安抽替于脚栅之下。只此一物,御尽奇寒,使五官四肢均受其利而弗觉。另置扶手匣一具,其前后尺寸,倍于轿内所用者。入门坐定,置此匣于前,以代几案。倍于轿内用者,欲置笔砚及书本故也。抽替以板为之,底嵌薄砖,四围镶铜。所贮之灰,务求极细,如炉内烧香所用者。置炭其中,上以灰覆,则火气不烈,而满座皆温,是隆冬时别一世界。况又为费极廉,自朝抵暮,止用小炭四块,晓用二块至午,午换二块至晚。此四炭者,秤之不满四两,而一日之内,可享室暧无冬之福,此其利于身者也。若至利于身而无益于事,仍是宴安之具,此则不然。扶手用板,镂去掌大一片,以极薄端砚补之,胶以生漆,不问而知火气上蒸,砚石常暧,永无呵冻之劳,此又利于事者也。不宁惟是,炭上加灰,灰上置香,坐斯椅也,扑鼻而来者,只觉芬芳竟日,是椅也,而又可以代炉。炉之为香也散,此之为香也聚,由是观之,不止代炉,而且差胜于炉矣。有人斯有体,有体斯有衣,焚此香也,自下而升者能使氤氲透骨,是椅也而又可代熏笼。熏笼之受衣也,止能数件;此物之受衣也,遂及通身。迹是论之,非止代一熏笼,且代数熏笼矣。倦而思眠,倚枕可以暂息,是一有座之床。饥而就食,凭几可以加餐,是一无足之案。游山访友,何烦另觅肩舆,只须加以柱杠,覆以衣顶,则冲寒冒雪,体有余温,子猷之舟可弃也,浩然之驴可废也,又是一可坐可眠之轿。日将暮矣,尽纳枕簟于其中,不须臾而被窝尽热;晓欲起也,先置衣履于其内,未转睫而襦皆温。是身也,事也,床也,案也,轿也,炉也,熏笼也,定省晨昏之孝子也,送暧偎寒之贤妇也,总以一物焉代之。仓颉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以造化灵秘之气泄尽而无遗也。此制一出,得无重犯斯忌,而重杞人之忧乎?”

此李渔“暖椅式”之篇,可见明代文人生活之惬意浪漫。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谈到房屋、窗户、家具时又云:“盖居室之制贵精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漫”;“窗栏之制,日新月异,皆从成法中变出”;“予往往自制窗栏之格,口授工匠使为之,以为极新极异矣。”至于桌椅的桌撒这样的小物件,他指出“此物不用钱买,但于匠作挥斤之际,主人费启口之劳,僮仆用举手之力,即可取之无穷,用之不竭”。他强调“宜简不宜繁,宜自然不宜雕斫。凡事物之理,简斯可继,繁则难久,顺其性者必坚……”可见当时文人对家具等的要求,完全为其生活习性和审美心态所决定。

当时的文人对于家具风格形制的追求主要体现在“素简”、“古朴”和“精致”上。如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谈及方桌时说:“须取极方大古朴,列坐可十数人,以供展玩书画”;论及几榻时又说:“古人制几榻虽长短广狭不齐,置之斋室,必古雅可爱……”;论及书橱时强调“藏书橱须可容万卷,愈阔愈古”,“小橱……以置古铜玉小器为宜”。明戏曲家高濂《遵生八笺》中设计的欹床,“上置椅圈靠背如镜架,后有撑放活动,以适高低。如醉卧、偃仰观书并花下卧赏俱妙”。二宜床则“床内后柱上钉铜钩二,用挂壁瓶,四时插花,人作花伴,清芬满床,卧之神爽意快”。欹床高低可调,二宜床冬夏可用,构思巧妙,既能读书休息又能品赏鲜花意趣无穷。将文人悠然自得、神爽意快之神态反映得如此生动。我们不得不承认,明清两代的一些文人,从豁达的人生态度出发,在器具的实用功能和审美标准方面,达到了与自然和谐融合的高度统一。

透过明清文人的生活与家具、紫砂壶的关系,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时代繁华的江南都市生活,发达的手工业和众多的名匠艺人的产生,悠久的人文历史、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尚美的艺术氛围等诸多社会、自然和人文方面的因素,这是明清时期江南独特的一道风景线。我们考察明式家具、紫砂茶壶的产生,我们追寻明清文人衷情于斯的文化、社会和人文内涵,我们去研究它,触摸它,感受它,就像慢慢地呷上一口碧螺春茶一样,低头品味,而完全不同于今人伸长脖子仰头痛饮 “可口可乐”。不一样的文化,不一般的感受。

关于明清时期江南都市生活与文化人之品鉴,历来众说纷纭,有说“昆曲、黄酒、园林”,有说“评弹、绿茶、园林”,有说“状元、戏子、小夫人”……不要管怎么说,所有这些,都离不开茶具、椅子、几案的演义。掩卷遐思,让我们在细雨中走过江南小镇,在长长巷子的青石板上,隔着长满青苔的粉墙黛瓦,聆听从墙头翠绿的老树嫩叶间的格子窗里,传出一两声评弹的丁冬弦索声,让我们躺坐在李渔的“暖椅式”上,手捧紫砂壶,呷一口惠山泉水泡制的碧螺春,仰头聆听。

“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芭蕉里”,“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蓦地,我想起了几句旧诗。这是怎样的一番图景,又是何等的别有洞天的意境啊。江南钟灵毓秀、人文荟萃,唐宋以降,元代倪云林,明代文徵明、唐寅、李渔,到清代翁同、吴大,近代俞曲园、张大千、吴湖帆……说不尽的文人骚客,说不尽的江南才子佳人的生活,说不尽的明式家具和紫砂壶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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