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得一曲雪

时间:2022-08-14 02:28:03

锁着一家人的填满年货的臃肿的车在山区公路上一个劲儿地往深处绕,铅色的天空滚过一团极反常的热浪,头歪靠在紧闭的车窗上的我,能听见在焦灼中暗弱的呼吸声,正贴在爬满雾气的玻璃窗上渴望汲取活命的清凉空气。但车内,依旧是极不合时宜的昏沉的闷热。

“铁板烧”一般的耳朵却猛地被一声细碎的扑簌声惊醒,再过了一阵,已能清晰瞧见对面挡风玻璃上,被摔碎的似乎残留固体的雨珠,它们被外面的世界筛落,于是,这被我定义为“像雪子的冷雨”让我知道外面的寒冷。

一个反常的世界。确认下的最后的名词是“雨”,“像”的后面从来不必认真。那些裂成六边的固体可以是错觉然后抹掉,我从未准备在这山坳之中再遭一场狼狈雪洗。事物的两极并不只有生与死会让我如此心烦。

外婆家木制的楼层上我一直像猜谜一样默想着日期的位置,但集聚心思再认真地猜难道能改动谜底吗?我全身心的力量在面对这个稍显靠后的格子时只显得是些无用的蛮力罢了,那样无能为力。对于寒假过后的日子,我仍是措手不及的恐慌,心中堵着我三年要扛的科目,想到这份不痛快的期限,想到限制的重量、深度,想到每时每刻都无法安享此时着力的事情,患得患失的目光总无法避闪开围拢着的重重负担,手又开始绷紧,又突然……泄去了所有力气……

脆响在薄薄的木地板上响起,已被放大许多,令行动着的我浑身不得舒展。略微念头一动,想起自己正是爱做梦的年龄,也无数次在困扰中构造自己的海市蜃楼。但现实太过刺目的光线也能轻易扎碎玫瑰色的梦想。走下楼,院子里竟开始飘雪,真的已经走进了冬天的腹地了。什么时候,我才能走出来呢?不带怨恨地伸过脚去把地上的雪花抹去,但脚步却渐渐迷乱了。抬头,一片望不穿的阴天。

急匆匆地回到楼上,依旧是绑不住的希望在生涩的纸页上一次次滑倒,不断忧虑地抬头看,雪花儿又占去了一页色彩,蒙上了极纯而干硬的惨白,就粘上了视线,再掸不落了。似乎只是一低头,再一抬眼的工夫,雪把世界给换了,换了一个我不认识的样子,还在往上积压啊……

突然,那根贯穿于空中被雪压着的电线突然断了,从墙上,从空中没有回头路地划了下来。我惊住了,莫名地急剧地紧张、绝望,就在那个瞬间,好像已被生生地从原来的世界拉走,而又走得那样利落,不留痕迹。

惊魂未定的我恍惚想起《阳关雪》里的荒原。向来被贴上客死边关的悲音标签的羌笛声是何时开始令人心悸?广袤的地域覆盖上广袤的雪,将天地人交割得清楚醒目,活着的人在猎猎的朔风中血肉僵硬,与他们对视的是古战场的坟冢。唯有死,连阳关的风雪都撼不动。但只有这样的一支曲子在人们口边活了下来,甚至模糊了对阳关的凌厉惊骇的印象,让人们没有放弃羌笛曾怨的杨柳春风。荒原之上又恰逢互相取暖的朋友即将分离,这朔北的风雪让人在剧烈的摇曳中渐成一茎忘却生命的枯草,误以为这片干涩的天空是已经干涸的世界,但王维的一瞥却抓住了微弱的青青亮色,将它扩充满四分之一的思想,并埋伏下让世代人们品酌回味的无限生机。阳关曾这样在浩荡春风中滋润过,曾这样清新畅快地呼吸过,氧气充盈着张力充沛的心肺,各个细胞都健康饱满地分裂生长,实实在在地活着,在一朝化清风的衣袂间,在将军圆睁的怒目中,在慈母丝丝的白发掩映下,在借得云外青鸟的思念里认真而长久地活着。荒原之上能捕捉到一息柳色的心是有脉搏的,有强劲的脉搏跳动,一遍一遍拓深了“活”字的内容。在伪职的头衔下,因为活着,所以一位文人的手终于得以扶正自己气节的大旗,当蜚短流长的时事再一次缠绕双眸,因为活着,所以合上眼转身而去,最末的旅程上竟摸索到一生追索的融会境界,看那画风飘作墟里长烟,诗情如春芳随意而歇,留下的是不知身在诗情还是画意的游人流连,一波更续一波。一札皱巴巴的诗文不分朝代、不分地域地让王维始终活着。有谁能想到,人生最宝贵的契机只在合上眼转身离开的定格之中,因为,选择活着。

雪兀自在屋檐上静落,屋檐下有人说:“过一晚上,雪就会积起来。”

夜晚隐藏着一天最后的机遇,同时具备了转换的煎熬与挑战。笔杆已无法复原成一枝有思想的芦苇,以平静到隐没的速度无关痛痒地涂画着,但字还是一个一个地落成了。休息间隔与爸爸一起走下木楼梯,四周全然黑暗,但双手依旧会在空气中探着,仍然有一些东西不需要光也可以流进意识。

“我们那时候上大学因为没有就业压力所以很闲散,可能到你上大学的时候会有点紧张的。”对未来的预想总是美好得让人禁不住要提,艰难的时候,那是避风港湾。

“怎么会!总该撤掉晚自修,少去科目,减掉上课的时间,然后我会睡得很晚,可能再听点讲座什么的。”想象不必再负责任了。

“大学里你能开始学很多你想学的东西――到那个时候就可以了。那里有社团、俱乐部,不会和现在一样的。”最后一句让我放足了心,对我的大学。

“口琴!”我突然想起,爸爸曾经提到他会吹口琴,这些都是梦幻般的泡沫,“容易学吗?很简单吧?”

“没有什么是简单的,都需要研究。”

可是不知道吗?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研究了……

仰头舒气,却意外发现楼上的窗口是唯一的光源,而雪花一直从这小小的框中喷吐出来,撷一瓣光彩增添飞转之势,渐渐散作最繁华的星空又缓缓沉降近旁,让我仿佛闯入拉得如此近的天空,直到在翔游中化作一滴星辉耀在夜边。有谁知道,在某个奇巧的时机我能遇上短短的几绺雪,在鲜有人晓的深陷的狭窄山谷里面,我恰是走进冬天的精魄,而夜晚的一腔光华泻作我心底的浩瀚奇景。没有人知道,有一种方式是吹雪,而不是用脚去磨。

也没有人知道……唯有活着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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