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丹冬之子

时间:2022-08-13 07:31:48

这是发生在遥远而又神秘的土地上的一个真实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普通的武警战士,在青藏高一个荒无人烟的部队牧场,孤身一人放牧三年,度过了一千多个寂寞难耐的高原黑夜。最后为了保护部队的牛马而牺牲。

油灯如豆。贺喜的乡亲们散去了,喜悦的气氛依然浓浓的。长久病卧在床的父亲奇迹般地坐立起来,吧唁吧嗒吸锅烟,半晌才冒出一句话:“娃儿,国家不嫌弃咱,可不能丢脸,穿上了国服,就得把咱的军队侍候好。”喜娃跪伏在炕前,心已飞向远方。他像是做着一个梦,由一个赤脚的娃子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名武警战士。那身橄榄绿警服像是由祖辈们、乡亲们的无数个希望缝缀起来的贴身衣服一样,热贴贴的,沉甸甸的……喜娃一步一回头地走了,他把村里的一孔孔窑洞,把爹爹眼皱里浸满了的泪珠以及自己童年的梦,一起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曲麻莱县武警中队队部。队长和指导员正在闷头吸烟。中队的放牧员退伍了,谁来接替这个位置?人选一个个提出又被他们一个个否定,他们心里没底。不是不信赖自己的战士,但那毕竟是一种异乎寻常的严酷的考验。莫洛赛懂草原海拔5000多米,缺氧达45%以上,几乎每天都刮大风,暴雨、冰雹、雪灾不时降临,格拉丹冬雪山就是长江的发源地,是地道的“死亡地带”。但是,连队牧场不能停,连队建设,战士们物质文化生活都需要呵!

破旧的玻璃门吱扭一声,喜娃板板正正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报告首长,让俺去吧!”队长和指导员惊讶地望着他。喜娃明白领导的担心,憨声憨气地说:“俺是新兵。才需要锻炼。”两位领导的心忽地热起来,队长说,“你……行?”“我行,首长,我准行。”接着又补上一句,“俺查过资料,青藏高原比黄土高原高不了多少。”队长哈哈大笑起来。指导员走到他身边,猛然抱住了他,声音又干又涩:“兄弟,拜托了。”

喜娃穿着翻毛皮大衣,倚靠在土屋门前,两眼呆呆地凝视着西边的天空。到莫洛赛懂草原3个多月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向夕阳告别。他黑了,瘦了,脸上失去了光泽,脑袋里发空,眼神也变得滞重了。他经常记不起自己是否吃了早饭,甚至忘记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除了*喝几声牦牛之外,话也渐渐少了。他曾坚持自言自语,后来也放弃了……他开始恐惧黑夜,恐惧寂静。在夕阳落山的那辉煌而又悲壮的一瞬间里,他流着泪,一次又一次地徒劳地哀求它,挽留它……渐渐地,周围的一切都消失在无边的黑暗和空冥里了,甚至包括他自己。他多么不愿在100多平方公里的草原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不不,他没有消失,他要证实自己还存在着……于是,像往日许多落日的黄昏一样,他放开了喉咙,拼命吼叫起来,他一会儿学牛叫,一会儿学马嘶,一会儿又学狼嚎……他累了,疲惫地倒在墙根下,在6月的凛冽的寒风里,在愈来愈浓的夜色中很快睡熟了……太阳升起时,喜娃准时醒来了(牧民们说,喜娃是莫洛赛懂草原第一个起早的人),他从墙根下爬起来,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世界—一金色的晨曦,湛蓝的天空,晶莹的雪峰,翱翔的山鹰,碧茵茵的草地,滚滚不息的通天河,牛哞、马嘶……莫洛赛懂哟,美丽又可爱。喜娃感到冷凝了一夜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他甩开皮衣,光着臂膀,凿冰破雪,劈柴升火,温水饮牛,然后,骑上雪青马,扬鞭在半空里甩出一个炸响,随着一声悠扬的口哨声,40多头牦牛甩开四蹄,犹如滚滚的洪流跟着他奔向草原的早晨。

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当格拉丹冬雪峰像一位白头老人在暗青色的夜空里静穆沉思的时候,喜娃情不自禁地匍匐在它的脚下,激动地大哭起来……他怀抱着自己亲手接生的第一头小牛崽,像捧着一颗金灿灿的太阳,他无法抑制住激动的泪水,一遍又一遍地呼叫着,感谢雪峰,感谢草原的神秘而不可知的威力又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喜娃把小牛崽放进自己的被窝里,又回到火堆旁,精心照料苦苦挣扎了三天三夜的花额头母牛,当他忙碌完毕打算去睡一会儿时,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于是,他带着三天三夜的瞌睡,带着三年三十个月的瞌睡,一头栽倒在花额头母牛怀里,鼾然大睡。这时,花额头母牛竟然伸出湿漉漉、热烘烘的舌头,在喜娃的头上、脸上吻着、舔着……花额头母牛啊,是你错把喜娃当成了自己的牛崽,是你感谢主人的精心照料,还是你仍然记着那个不平凡的深夜?

怀孕不久的花额头母牛失踪了,喜娃骑着雪青马四处寻找,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经过一天两夜的奔波之后,喜娃和雪青马一起倒在地上,再也走不动了。夜色好浓啊,周围寂静无声。朦朦胧胧之中,喜娃发现夜幕下有无数只鬼火似的绿莹莹的眼睛正悄悄地向他逼了上来。他惊叫一声,从马肚子上跳起来,抽出了腰上的马刀,一阵难以抑制的恐惧之后,他变得坦然了。紧握马刀,双目圆睁,紧紧地盯着狼群的动静……多亏了牧民放牧时留下的一堆干草,他将草堆点燃起来,火光映红了喜娃高举马刀的身影……望着渐渐退却的狼群的身影,喜娃兴奋地吹起了口哨,犹如生命的赞歌在草原上回荡,失散了几天的花额头母牛觅着熟悉的口哨声,从夜的深处欢欢地跑来了……

这是盛夏的一天,莫洛赛懂草原上的花儿都开了,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一簇簇,一片片,像艳丽的锦缎一般从脚下一直铺向蓝天。对喜娃来说,这是一个喜庆的日子,这一天,内地的一个年轻的牛马贩子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是他在莫洛赛懂草原上三年来接待的第一位内地客人,他的心里好激动好兴奋!他把客人请进土屋里,立刻忙碌起来,煮茶、烤肉、开罐头、斟烧酒,饭菜摆了满满一铺板,他的黑脸上流着汗,角膜发炎的一双红眼珠流金溢彩,不停地嘿嘿憨笑着,满口嘟哝着,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一句话:喝酒吃菜

客人比喜娃年长几岁,人却瘦小,一双眼珠滴溜溜转着,煞是精明,他边吃边叨明着:“小兄弟,你是图个啥哟,在这儿点油灯,吃干馍,连氧气都不够吃,多苦呀!”

喜娃看着客人吃饭,自己却不动筷,只是“嘿嘿”笑着。

“说实话,我豁着命到这里,一趟捞个万儿八千的都觉得亏了,你到底图个啥?”

图个啥?喜娃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牢牢记住临行前,父亲说的那句话:“穿上国服,就得把咱军队侍候好。”

天地沉静,一切都无声无息。来自远方的客人像一个神秘的影子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一丝感慨的情绪袭上心头,迅速化作绵绵不绝的思念……

刚到草原时,喜娃遇上一件奇怪的事情。一头耗牛从他的牧群附近狂奔而去,接着第二头、第三头……每头牦牛的犄角上都挂着红布条。喜娃想解开这个谜,朝牦牛跑来的方向纵马而去,终于在几十里外的地方找到了牧民久保的家。久保这个坚强的汉子正蹲在自己家门口默默垂泪。原来他的妻子央措病了,久保用放生的古老仪式祈求妻子的病情好转,但他绝望了。

喜娃立即牵马备车。他对久保说:“行路要快马,治病找门巴(医生),大哥,你好糊涂。”喜娃亲自驾车连夜跑出100多里,把央措送到县医院。央措得救了,久保也信服了,喜娃的好名声也在草原上传开了。他自己买了医药书籍,很快学会了为牛马治病,热情为牧民服务,被牧民称为“草原神医”。尼玛大妈摔伤了腿,他步行30多华里,把大妈背回家,用云南白药治好了大妈的腿。14岁的孤儿小牧民扎西不识字,他边放牧边教扎西学文化,俩人就像一对亲兄弟。在莫洛赛懂草原,不论是谁家有困难,喜娃都风尘仆仆地赶来热情相助。藏民们有些解不开的疙瘩,也愿意跑上几十里找喜娃拿个主意。

雄浑的高原沉静下来,滔滔不绝的通天河水被晚霞染得血红……倏然,一束火光,接着又一束、又一束……数百只火把在通天河陡峭的两岸游龙般地晃动起来,数百只喉咙一齐呼喊:喜娃!你在哪里!一天,二天……十天,终于,火把熄灭了,呼声平息了,而喜娃却再也没有回来。

喜娃是在1989年7月1日这天失踪的。据见过他的牧民说:这天大早,喜娃骑着雪青马,背着望远镜和马刀,带着他心爱的猎犬,沿着通天河寻找因风暴失散的牦牛而遇难的。曲麻莱县公安局的同志判定,喜娃是在过通天河时,因马失蹄而落入河中被河水卷走了。

喜娃牺牲了。他的雪青马沿着河畔疯狂地来回奔跑,心爱的猎犬对着通天河水狂吠不止。莫洛赛懂草原上的牧民们都说,喜娃没有死,他变成了格拉丹冬雪山上的雪花,莫洛赛懂草原上的马兰花,通天河里一滴水,青藏高原上的一只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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