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盐,老故事

时间:2022-08-13 10:09:36

老盐,老故事

这就像某些经典的老故事,无论时代怎么变,都只会被不断改编,而永远不可能消失。因为那些经典的老故事,深深触摸到的是亘古而常新的人性。

外公是一位半个多世纪前就早已退休的赶马人。他百无聊赖坐在门槛上,端着油亮的老烟锅,咂着发黑的老草烟,晒着古老的太阳,讲赶马的那些老故事。但他讲的那些老故事,已经没几个人愿听。

但一个关于盐的老故事,依旧一下吊起我的胃口。

外公说,一次,他随着马帮,经过一个山村,村里有许多大脖子的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大脖子病。得那个病,当然是因为缺盐(那时,外公并不知道,其实是缺盐中的碘)。马帮经过的时候,村人翕动鼻子,瞪大眼睛,眼里射着渴望的目光,目光紧盯在马驮子的麻包上。麻包里装的自然是盐,是那种来自遥远天堂――盐井里的老盐。盐香,不仅漂浮在山村的每一缕空气里,也漂浮在人们梦中的舌头上。如今,当梦中的盐香就在眼前,那香,就激起一阵暗暗的骚动。但马帮没有停下来,不仅没有停下来,相反,还在马锅头的催促下加快了速度。对旅途的每一根草,每一棵树的公母都了然于胸的马锅头,自然知晓那个山村中没人买得起盐,不仅不值得停留,停留久了还可能引起某种危险。在加速前进的马队中,经过一个小巷的拐角,一匹马的脚下突然打滑,一个趔趄,身子一歪,驮子猛蹭到一堵土墙上。赶马人一声吆喝,那马站直了身子,停了下来。马锅头赶紧过来,检查马蹄和驮子,没什么大碍,只不过驮子上的麻包擦破了一小片,露出来的一块锅盐,擦掉了一个小角。马锅头吆喝了一声,那匹马儿顿顿蹄子,继续前行。

外公说,他赶的马在后面,前面的马过去了,他的马跟上去,他就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七八个村里的人,冲到那个拐角,争抢那一小片碎在地上的盐。抢到了一点盐星子的,就立刻把手指塞进嘴里。最让他吃惊的是一个孩子,把嘴贴在麻包和墙相撞的那个部位上,贪婪而陶醉地吮舔。他刚舔了几下,就被另外一个小孩推开,脑袋和嘴巴立刻就到了刚才的那个位置,重复前面一个小孩的动作。外公说,那一会儿,他的心里一疼,真想端起枪,一枪把前面那个马锅头崩了。可是,外公又说,崩了那个马锅头又有什么用呢?那个贼娘的年代,那样的山村实在太多太多,而装盐的驮子和驮驮子的马又实在太少太少。

外公讲的许多马帮的故事,我都早已淡忘,但惟有这个和盐的故事,依然鲜活。因为这个故事和另外一个和盐有关的故事,早已捆绑在一起。

那是杀年猪腌火腿,外公和父亲发生了冲突。外公坚持要用老盐,就是盐井里出的那种老锅盐腌火腿。不仅是用那种老盐,外公还要把猪腿在那种老盐里泡三天,再用尖刀在猪腿上戳许多口子,把一把把发黄,甚至发黑的老盐往口子里拼命塞,拼命揉。父亲恨那些老盐,也恨外公腌制的方法。他嫌那些老盐不卫生,也嫌外公腌制的火腿太咸。从某一年开始,父亲故意不通知外公,自己把火腿腌了。父亲自然是用新盐,塑料袋包装,正规盐厂出产的加碘盐。父亲的方法也很简单,只是撒盐浸一夜,第二天在猪腿上抹满盐,不戳口子,不塞盐,也不揉,只是用干净的纱布把猪腿包起,然后就挂在屋梁通风处高高晾起。外公到我家,看见父亲这么腌火腿,勃然大怒,和父亲吵嘴。父亲表面认错,但却坚持自己的做法,还在背后嘲讽:“你外公上辈子怎么死的?饿盐饿死的!那种腌火腿,是吃盐还是吃火腿?”

如今,外公早已作古,父亲也不再腌制火腿。

而盐,早已不再是一个事情,因为对盐的需要早已经太过容易满足。

而古老的盐井,已经成为一种大多数时候只与旅游,与需要保留的某种民俗、与摄影和审美有关的事物。就是说,盐井,已经成了一种大地上遗留的文物。而一种事物,一旦成为文物,那就说明,它已经与日常生活无关,因为它早已被剔除了与日常生活那种血脉相连的关系,它最好的归宿不是生活的现场,而是人们生活的余暇偶尔光顾的博物馆。

可是,老盐、老盐井那种最实质的要素――盐,依旧没有退出生活的现场。

这就像某些经典的老故事,无论时代怎么变,都只会被不断改编,而永远不可能消失。因为那些经典的老故事,深深触摸到的是亘古而常新的人性。

就像父亲,虽然不再腌制火腿,不会因此而和外公争吵,但他依旧会怀念外公,会对我说:“你外公,他是条汉子,有血性,有正义,爱憎分明,顶天立地。人世里不能缺了你外公那样的人,缺了他那样的人,人世就没劲;就像生活里不能缺了盐,缺了盐,人就没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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