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中与我说再见

走过候机厅的玻璃窗，才发现窗中的人影是无比的失魂落魄，红肿的双眼，惨白的脸，凌乱的头发。晓晨说过，她喜欢看到光彩照人的我。走到洗手间轻轻放下一直抱在手中的黑匣子，那里面有我最爱的晓晨。取出梳子，缓缓梳着头发。

晓晨，你说你不要我们分开。那现在你为什么要先离我而去？决定离开时，真的没想起一点值得留恋的东西吗？从小到大我的狂妄任性终于让你疲于应付了吗？

“晓晨。”我抱紧黑匣子，任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下，弄花了刚画好的妆容。走出洗手间，在空姐温柔地催促声中登上飞往的客机。

飞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渐离地面。我在泪眼模糊里看到了一些往事的碎片。关于晓晨、我和寒。

晓晨比我大十分钟，所以我要叫她姐姐，所以从小到大她理所当然地照顾我。所以从小到大我心安理得地任性、撒野。

“晓曦，我们回家吧，很晚了。”晓晨看着玩得忘乎所以的我，焦急地催促着。

“还早，没事。”我倒挂在单杠上，一晃一摇。“厉害吧，晓晨你也上来试试，所有的东西都在倒立，很有意思的。”

“下来吧，很危险。”晓晨一脸担忧。

“咯咯，看，表演绝的。”我得意地把手松开，用双腿勾住单杠，可能太得意忘形，脚支撑不住，要掉下来，惊慌之余失声尖叫：“啊，晓晨。”慌乱中看到晓晨朝我奔来，伸出手。

我摔了下来，压在晓晨身上，我除了惊吓毫发无损，晓晨被我压断小腿，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我换来大人对我生平第一顿板子。那年我们六岁。

半夜口渴醒来，听到晓晨被子里传来轻轻的啜泣。

“晓晨？”我拉开被子，钻了进去。

“晓曦，爸妈说要离婚，要分开了，那我们呢？我们也会分开吗？”晓晨抱紧我，我抱着她，不明所以。

“刚才起床，听到爸妈在客厅谈离婚的事，他们说离婚后一人带一个孩子。”

我吓一跳，除了上星期半夜听到爸妈争执几声，从来没见他们红脸，怎么要离婚呢？

“你说我们是不是就要分开了，我不要他们离婚，我们不要分开。”晓晨搂我的手收紧，我有几许疼痛。

“不会的，我们不会分开的。”我安慰着她，心里忐忑不安。

那一晚我们相拥而眠，在不会分开的安慰中相继睡去。第二天，爸妈办了离婚手续，晓晨跟着妈妈，我随爸爸。

爸爸一手拎着一个大包，一手牵着我，要带我去城市的另一端。我在晓晨撕心裂肺的“晓曦”呼喊声中频频回头，泪雨滂沱。那年我们十二岁。

爸爸带我去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家里，看到女人微隆的肚子，我终于明白妈妈离婚的哀怨和坚决了。我看着爸爸，恨他为自己私欲分开我和晓晨。

三年后，当爸爸看到我一身清凉打扮从外面大摇大摆走进时，他终于无法忍受我三年来对他的轻视，冲我挥来一巴掌，我一个趔趄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醒来对上晓晨关切的双眼，我躺在医院，满屋子消毒水的味道。

“晓曦，疼吗？”她轻轻摸我的脸。泪，从她的眼眶落到我的胳膊上。我别过脸，三年来我转校后，我们就一直没有见面，我刻意回避着每次的见面。我不喜欢见面后又要分离，我恨妈妈不带我，恨爸爸的背叛。

“晓曦，刚才爸爸同意妈妈接管你的监护权，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晓晨握着我的手，异常兴奋。

“我困了。”我抽出手。

晓晨没有看出我的冷漠，依然兴奋，“那你睡吧，妈妈在家炖汤，我回家拎过来。”起身时替我盖好被子。

我掀开被子，随后走了出去。我不知道该去哪。三年前妈妈选择晓晨，丢开我，三年后，爸爸也丢开我，试图把我踢到妈妈那里，我感觉自己像个弃儿，心痛得无法呼吸，却没有眼泪。我坐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把头埋在胸前独自伤悲。

“晓曦。”

我抬头，晓晨拎着一个保温瓶，定定地看着我。“我们分开了三年，各自经历了不同的事，现在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我埋下头，眼泪流了下来，我知道，所有人都抛弃我，晓晨也会在我身边。我站起来，抱紧晓晨：“姐姐。”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喊她姐姐。

我和晓晨又回到从前的时光，一起上学、下课。晚上在妈妈一遍又一遍的催促中才肯睡去。不同的是，她成绩优异，我逃课闹事，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优等生姐姐，她有一个劣等生妹妹，毕业照时，我搭着她的肩笑得一脸灿烂，那年我们十五岁。

一直以为我们会这样无忧虑地走下去，直到我们遇到寒。那年我们二十一岁。

晓晨意料之中进入市重点大学。我在意料之外挂上一所二流大学的尾。

“晓曦，下午我班有球赛，过来看吗？”下课刚到寝室便接到晓晨的电话。

“几点？”

“两点。”

“好，待会见。”我挂断电话。

“怎么现在才到？”晓晨焦急拉着我的手往操场跑去。一场篮球赛，很是无聊，晓晨却看得兴奋异常。令她兴奋的不是篮球而是那个13号，晓晨叫他寒。

比赛结束，在我还搞不清胜负的情况下，晓晨抓着我胳膊大叫：“寒赢了！寒赢了！”嗟，又不是他一个人的比赛。

我站起来，准备伸个懒腰舒解一下，却见到那个被称之为寒的家伙，径直朝我们走来。

“谢谢你的加油，晓晨，晚上学校有电影，一起去？”后面那句问话也顺带了我。

“呃，我妹妹晓曦，这是寒。好啊。”晓晨紧张而语无伦次。

“你好。”寒露齿一笑。他伸出右手，看清手因比赛弄脏，又不好意思缩了回去。

“呵呵。”我嘲笑他的模样。

一场电影让我们熟悉起来。回到我校宿舍晓晨在电话中更是三句不离寒。

“晓曦，寒今天上课与我坐一起。”

“晓曦，你知道吗？寒居然不会游泳，呵。”

“寒说，……”

语气兴奋夹杂些许的幸福，我靠在床上深吸一口烟，把电话撂在枕头上，任电话一端的晓晨“寒说……”眼前浮现寒那露齿一笑，心头竟莫名地揪了一下。

看到寒时很意外，没想到他会来找我。“怎么有空来？”我满是疑惑。

“樱花开了。”寒看着我答非所问。

“是啊，这几株远不及你们学校开的耀眼夺目。”

“已经很美，足够动心。”寒看着我，眼亮如星。我避开他的眼神，手足无措，心底深处的某一点开始泛起涟漪，荡漾开来。

那晚电话里的晓晨多了些忧郁：“寒今天没来上课……”我强压心头涌现的“罪恶”感，推说太困挂上电话。躺下的一刻，脑海冒出寒今天临走时说的话：“很惊异自己会对两张如此相像的脸，生出不同的情愫，眼前的这张心动的让人不自觉便走到了这里。”想着，忘了晓晨今晚的忧郁，沉入梦中。

又是意外，晓晨投入我怀中悲哀哭泣：“寒说，他爱上一个人，我很难过。晓曦，我该怎么办？”

“晓曦，明知道他不喜欢我，却忍不住还喜欢着他,是不是很傻?”

“就是忍不住去想他，一想到他正爱着另外一个女孩，就会很伤心，很伤心，……”

“好想知道被他爱着的人是什么样的？什么样的脸才会让他动心……”

我抱着晓晨,想说点安慰的话却梗在胸中,任晓晨在胸中抽泣自语地睡去。走到楼下拨通寒的电话。

“寒,想和你见面，现在。”

“好。我来找你。”他感到意外。

“不用了，我到你学校吧。”

和寒并肩坐在操场台阶上，操场显得空寂、落寞。寒拉过我的手，我没有挣脱。

“对你，我承认有着莫名的心动，可我爱晓晨，我喜欢她幸福的微笑。”

“你……”

“她说她爱你。”我把头靠在他肩上：“如果从明天起你愿意陪着晓晨，那么今晚就当是我借她的吧，让我靠着你，只要一下下就好。”

寒搂过我的肩，没有说话。我们坐在空寂的操场，没有星星，月亮。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与寒。这样就够了，即使以后寒的身边是晓晨也无所谓了吧。看着天空渐渐泛白，我站起来，寒没有动，只是看着我。我转身离去。

“你的幸福是什么？”寒的声音有一夜未眠的沙哑。

“晓晨的快乐。”我停下脚步。

“好伟大。”十足的嘲弄。

我加快脚步，不想听寒的任何话语。我承认我把晓晨强加于寒是我的私心。可是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我没理由为一个生命中的过客而毁掉晓晨的快乐，更不想再次失去晓晨。至于寒总会喜欢上晓晨的吧，她温柔、善良、乖巧，还有我们有着如此相同的脸孔。心里是这样乐观的猜想，为什么眼底却有酸酸的东西……

电话里，晓晨开始快乐起来。

“晓曦，今天上课寒坐在我旁边，我们偷偷听音乐。”

“晓曦，好友说寒上课盯着我看了一节课，嘿……”

“寒今天约我看电影了，虽然他没说话，但是我已觉得快乐得翻天。”

每次都是静静听完晓晨的电话，然后抽烟至天明，白天昏睡，一个星期没去上课了，人极度消沉，以为看到晓晨的快乐，我会释怀，原来一直以来是我高估了自己。努力吸烟想把锥心的疼痛吞入心底最深处掩埋。

“晓曦！”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放大的晓晨惊讶不已的脸。

“怎么来了，没课吗？”我坐起身，靠着墙。懒散而狼狈。枕边的烟盒，几天没打理的头发和满室的烟蒂，在晓晨眼中应是邋遢不堪吧。

“你怎么了，居然还抽烟？怎么没上课？”晓晨动手收拾房间。

“累了，想休息。”我的散漫惹恼了晓晨。

“什么叫累了，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不上课还学会抽烟。”

“学会抽烟是两年前的事。”

“我怎么不知道？”她无比惊讶。

“你不知道的事太多。”锥心的疼痛终究没能掩埋住，我对晓晨低吼。

晓晨停下打扫的手，定定地看着我。我避开她探求的眼神，掀起被子躲进去。

“不管我知道什么，我都喜欢看到光彩照人的晓曦。”晓晨走出寝室，门被她轻轻掩上。

“晓曦，可以回来一趟吗？晓晨好像出了点问题。”深夜接到妈妈电话，突如其来的心惊让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家。原来是晓晨晚上回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一直没出来。

“晓晨，怎么了，不舒服吗？”妈妈轻轻敲着门。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轻轻的音乐声。忽然想到什么。我拨通寒的电话。

“你到底对晓晨说了什么？”

“告诉她我爱的人不是她，对不起。我给不了她要的快乐。我爱的是你，晓曦。”

“你这混蛋。”我摔掉电话。

“妈妈，房间的钥匙呢？”我慌乱地对妈妈大叫。

“一直在你们手里啊。”妈妈突然也害怕起来。

“晓晨，开门，开门好吗？我求你。”钥匙落在学校。我用力推门，没有任何回应，我提脚踹门，一下、两下、三下……

门开了，晓晨安静地躺在床上，如熟睡般安详，只有泛青的唇泄露了所有秘密。妈妈在扑到晓晨身上时几乎昏厥。我拾起地上的纸张：“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明白寒的心意，可是一直以来我都在自欺，直到看到失魂落魄的你，我才明白我是多么的自私。就到这里吧，晓曦。听说最接近天堂，我想去看看，如果可以，我想做那片纯净天空下的一抹微尘。带我去，晓曦。”

我拼命摇头，任眼泪模糊眼前的所有。

飞机在的拉萨机场缓缓下降。晓晨，我们到了，你看到天堂了吗？看到那透明得近似无限蓝色的天空了吗？

把晓晨的骨灰小心翼翼地埋入尘土中，静静地陪她躺在这方净土下。仔细地聆听风中的呢喃，是你吗？晓晨，是你在轻声跟我说再见吗？

生命中总会有突如其来的人和事，带给我们从未有过的快乐，也带给我们无法企及的悲哀。如果我没有去看那场球赛，如果我没有贪图那一晚的幸福，如果……已没有如果，就如同我已没有了晓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