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峰的那天那夜

时间:2022-08-11 07:29:34

儿子的成绩突然就下降了,马峰气不打一处来,一张小小的数学试卷,竟有七八处错误,错得也可恨,都是把加看成减,把乘做成了除之类,用马峰的话讲,全是低级错误。马峰在一阵暴怒的吼叫后,举起了巴掌,儿子缩着脖子,白着脸,可怜巴巴地拿眼睛看着他,马峰攒足了劲的巴掌泄了气,他把手放在儿子肩上,搂了他过来,他叹了口气,说儿子,你要是不争气,爸这辈子就白忙了。

确定自己逃过了这顿打,儿子在惊吓中缓过来,紧绷绷的身子放松了,靠在马峰怀里,委屈而又小心翼翼地说,爸,我最近看东西总是看成两个,黑板上的字都是重影,卷子上的也是。

马峰的心咔嚓一响,头皮也跟着发麻,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儿子就又说了一遍,马峰的心立刻就毛了,重影,天哪,这不是脑干肿瘤的前兆么?跟自己做生意的老刘,一开始就是重影,后来……马峰不敢再想。

马峰急急地拉了儿子去医院,因是周六,医院里的人特别多,排了半天才挂到号,到医生那里一看,又得排队,马峰排得心里冒火。好不容易轮到他们了,他心急火燎地说了病情和担心,医生轻描淡写地说,先做个CT吧,说完开了单子。

马峰拿着单子去缴费,却被告之CT机坏了,今天做不了。马峰急得直想骂娘,他回到医生那儿,问问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医生说有啊,那去做核磁共振吧。

再次去交费的时候,马峰接到老婆打来的电话,说是店里来了一个主顾,想谈一个两万元的生意,让马峰快点回来,马峰没好气地说:“管他什么生意不生意,今天不谈了,让他明天再来吧。”说着恨恨地关了手机。

马峰在医生护士面前赔了笑脸,被允许和儿子一起进入核磁共振室,儿子按吩咐躺到那个冰冷的庞然大物上去,乖得让马峰心疼,马峰拉住儿子的手,说儿子别怕,爸爸在这陪你。儿子点点头没有说话,闭着的眼皮跳了跳。

机器运动起来的时候,马峰的心抽得紧紧的,他不敢去想结果,躺在机器上的儿子看起来那么瘦小,他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机器单调的声音嗡嗡地响着,马峰像是被催眠了一样,思维进入停顿状态,眼里只有儿子,什么也不能思考。

像是做了一个漫长而又辛苦的梦魇,医生一声好了,把马峰又拽回到现实中来,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儿子已经一翻身跳下来,头也不回地扯着他往外就走。马峰看看表,时间才过去了四十五分钟,感觉却像过了一辈子。

马峰悬着一颗心去问结果,医生拿着单子片子看了一会儿,说还好咧。马峰的头忽悠一下,说,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还好咧是什么意思?医生笑了一下,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做进一步检查吧。

马峰又想骂娘,可又不知道骂谁,只好带着儿子回店里。

隔着玻璃门,马峰看到店里坐着一个女人,对着玻璃门的背影线条很好。马峰没多想就推门走了进去,老婆一见赶紧对来客说:“你瞧他回来了,这店里的大生意,都是他做主。”来客转过身来,马峰摆好了笑脸准备和她打招呼,可笑容却刷地凝在脸上了,马峰暗自叫苦,她怎么来了呢?

谢天谢地,店里又来了顾客,老婆忙着招呼去了,马峰的心忐忑着,一下子不知如何开口。来客优雅地笑着,说是想谈一笔两万元的货,问马峰有没有兴趣。马峰答应说当然有当然有,但脑子里却怎么也转不过来。

来人报了规格数量价钱,让马峰再考虑考虑,然后说自己还有事,和马峰交换了名片就走了,留下马峰一个人对着名片发愣。名片上有她的手机号码,马峰考虑要不要找个借口出去给她打个电话,这么多年不见了,她突然出现不会真是找他做什么生意吧?正在犹豫不决的当儿,他的手机叮叮当当响了两声,是短信,号码不熟,信的内容很简单:到紫竹园来。

马峰琢磨不出是谁的号码,想是别人发错了,不然不会没头没脑的就那么一句,他继续把着玩名片,想着出去打电话的借口,却突然一激灵,这不是名片上的号码么?老婆把头伸过来,问谁发来的短信,马峰平时就讨厌她这种好奇,好像监视人一样,但这次他没敢发火,他说是老金,喊我去喝酒的。老婆还不相信,把短信仔细看了,说,老金又改号啦?马峰不露声色地说,老金不是说了么,富换老婆穷换机,他喜欢你管得着么?老婆白了他一眼,说他喊你也没个好事,就知道喝酒。马峰反驳道,喊我喝酒都不是好事了还有什么是好事?说着也不理会老婆的不满,径直地出门去了。

一出门,马峰赶紧给老金打电话,嘱咐他要是老婆问起,千万别说穿帮了,老金是他的酒友,但替他当挡箭牌还是第一次,他嘿嘿笑着,说你小子这么背着弟妹,肯定不是干什么好事去吧?马峰说一句两句也说不清,以后再告诉你吧。老金不依不饶,非得问他有什么好处,马峰没心跟他瞎扯,说改天请哥哥吃饭,就心烦意乱地挂了手机。

紫竹园是市里比较好的酒店,马峰来过的,他到了门口,手机响了,是她号码,她咯咯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他问她在哪里,她说你抬头看,马峰抬起头,三楼的一个窗户开着,她正冲着他招手,他听见她在手机里说,潇湘厅。马峰一阵恍惚,仿佛她不是在三楼,而是爬在她家的桃树上。

站在潇湘厅门口,马峰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去,让自己的心跳变得正常些,门却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马峰看见她站在门里,脸上挂着吟吟的笑,这笑容他最熟悉不过,每每她捉弄了他,脸上都是这种笑容,十年了都没有改变。

他在她的示意下,和她面对面坐下来,服务小姐进来布菜,马峰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服务小姐出去了,马峰想总要说点什么吧,就说你还好吧?嗓子很干涩,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自然。她也不马上回答,自顾自的,仔仔细细把他看了,悠悠的目光让他心颤。

我找了你三年,她说,你怎么走得这么远?

怎么,还问怎么,马峰的心酸一下子泛上来了,当初要不是你,我怎会走这么远,现在你突然来了,还问得这么无辜。

她好像也不等马峰回答,又说:“看来你混得不错,当老板了。”马峰笑笑,说混口饭吃吧,你来不会是真的要和我做生意吧?她吃吃地笑了,说,想你了,来看看你就不行?

马峰没有想到她如此的直白,虽然这个想法他在来的路上也想到过。

他问她,陈刚呢?他怎么样?她厌烦地一挥手,仿佛要赶走眼前的苍蝇似的,说别跟我提他,当初算我瞎了眼。手挥过的瞬间,钻戒的光芒刺了一下马峰的眼,马峰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起码几万块。

马峰说怎么,他对你不好么?她用手摸了一下眉毛,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不好,过不到一块去呗。然后又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说,想想还是你对我好。

还是那么妩媚,就算是眼角添了些细纹也还是让人心动,马峰心里说,可你到现在才知道我的好,有什么用呢?马峰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拿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小口,酒是干红,酸,涩,这几年有钱了,这酒也喝过不少次,可还是喝不惯。

她也抿了一口,眼圈红了,埋怨地说,这些年你就不想我?

钻石的光辉又晃了一下马峰的眼,马峰心里不是滋味,心说,现在还来问这个,当初你欢天喜地地选择了陈家的财富,有没有问过我这个穷小子想不想念你?现在物资丰富了,你又要追求精神生活了。马峰想到这里就有些忿然,他淡淡地说,都过去了,还提那些干什么呢?

她脸上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马峰心里感到一阵痛快,他想让她知道,就算我还是当年的穷小子,也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马峰埋头吃菜,他怀疑紫竹园最近是不是换了厨师,原来味道很好的菜,今天统统味同嚼蜡,马峰感到胃有点痛,这是前些年跑小生意落下的毛病,最近好久没有犯了。两人就这样无语地吃着,气氛怪怪的。

胃痛来得越来越明显,马峰想还是早点结束这个饭局的好,富婆们吃饱喝足了玩的这些游戏,他马峰可玩不起,他硬起心肠,起身告辞。她低着头,筷子拨着碗里的大虾,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也没有看见他起身。马峰狠狠心走到了门口,背后一把椅子被撞倒了,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已经被她从后面狠狠抱住,她呜咽着说:“不是你说的么,过得不好就来找你,现在我来了,你又不要我了。”

马峰一下僵在那里,记忆模糊起来,我说过么?他自问,当年那个穷苦的青年,有那么痴情么?箍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是那么的有力,仿佛一松手,他马峰就会长了翅膀飞走一样。后背的温软,颈后的热浪,这似曾相识的一切,让马峰的记忆活泛起来,他看见那个当年的穷苦青年,站在她家桃园的月光里,爱得掏心掏肺,痛得入骨入髓,而她听完了他的那番话,就是这样感激地抱住了他,可是,马峰痛苦地想,可是,第二天你却丢下了那个傻小子的爱情,坐上陈家接亲的汽车走了。

那不是我说的,马峰想,那是那个傻小子说的,那个傻小子等了你整整二年,心早就死在奔波路上的大车店里,死在气味混杂的大通铺上了。马峰轻轻分开她的手,说:“你不是过得好好的么?”她抽噎着,轻轻撸开衣袖说:“我过得好么?你看我过得多好,他生不出孩子,倒来拿我撒气。”嫩藕一样的胳膊上,一片青紫。

马峰的心颤了一下,“这个混蛋,真下得去手。”破口而出的声音是那个傻小子的,马峰不甘地发现,那个傻小子,在他的身上又复活了。她应了他的话,一头倒在他的怀里,哭得像伤心的孩子,头发一颤颤地,有淡淡的香味,马峰的手在身侧垂了一会儿,后来还是觉得搂住她好一些,而就在他轻轻一搂的那一瞬,当年那个穷苦青年在他身上就彻底复活了。

这样互相抱着,互相贪婪地吸着对方的体味,一切的发生应该再所难免。马峰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一曲《梁祝》不屈不挠地唱着,却把化蝶的机会唱没了,马峰松开手,不耐烦地接了手机,是儿子的声音,说爸爸少喝点酒,早点回家。马峰嗯嗯地答应着,心想这肯定又是老婆的主意。

儿子的声音像一瓢凉水浇在马峰头上,他想起了儿子,也就又想起了医院的那些单子,他在这里干什么呢?他环顾四周,好像一下都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不明白一个电话怎么就让情况突然急转直下了,她问是谁的电话,马峰说是儿子的,对不起,我得回去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真的对不起。

她眼睛里泛出一片冰凉,恨恨地说:“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样,就知道儿子。”这眼神让马峰觉得,她也已经不是过去的她了。这样也好,他的话更容易出口,他说:“离了他,再找个好人家,等你也有了儿子,你就知道了。”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的时候,马峰耳后传来一阵玻璃炸裂的声音,他想没关系,以她的身家,把这个酒店买下来,估计也是不成问题的。

马路上的风是凉爽的,行人已经不多了,一家小店还半开着门,柔和的灯光透出来,但没能照出多远。马峰走过店门口,想想又折了回去,他进店买了一小瓶二锅头,一仰头灌了下去,酒是辛辣的,马峰呛出一滴眼泪。每次和老金喝酒都是无醉不归的,装假也得装得像一些。

儿子躺在老婆身边,沉沉地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马峰坐在床沿上,怎么看也看不够,他想到那个老陈,去年还和自己喝酒来着,热热闹闹地划着拳,不过几个月的工夫,人就没了。复视,脑干肿瘤,他怕想这些个字眼,可这些字眼却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翻滚,赶都赶不走。

想自己才来这个城市那会儿,不过是个小生意人,风里来雨里去的,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累没受过,可当他费尽周折从老家迁来儿子的户口,看着儿子和城里的孩子一样上学放学,他觉得一切都值了,现在自己有了像样的门面,在这个城市里也算是站稳了脚跟,却……马峰想都不敢往下想。

妻子也睡着了,匀匀地呼吸着,马峰腾地生出一阵愤怒,真是没心没肺!这时候做妈妈的竟然还能睡得着,他拱拱她说你就不急?妻子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说睡吧明天再去查查,是儿不死,是财不散。马峰恨不得给她一大巴掌,但看看旁边的儿子,又忍了。他抓起儿子的小手,小手潮潮的都是汗,他悲伤地想,要是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第二天一早,马峰刚打开手机,就叮叮当当来了短信,是她的:也许我压根就不应该来,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马峰苦笑了一下,连同她的第一条短信一起删掉了。

他带着儿子赶到医院,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那人招呼他说马峰干嘛哪,这么急吼吼的,马峰一看,唉呀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我怎么把您给忘了,快帮我看看,说着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手里的一大堆单子递过去。那人是脑科的主任医师,姓陈,和马峰有过一面之缘的,谢天谢地,还记得他马峰。

陈主任抽出一张张片子、单据,仔细地看起来,马峰紧张地看着陈主任的脸,汗水从额头上淌下来。终于陈主任看完了,说肯定没事儿,去看看眼科吧,估计也就是近视加散光,说着拍拍马峰的肩,开玩笑说,要是有问题你来找我算帐好了。

拉着儿子从眼科出来,马峰心里狂喜着,他高兴地摇着儿子的肩膀对儿子说:你是近视加散光,知道吧,你是近视加散光!儿子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马峰的声音吸引了路人,人们看着这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傻笑着,胡子拉碴的脸上,挂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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