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的爱情

我们登记了。那一天是农历九月初九，寓意是：天长地久，九九归一。

那个时代，结婚证就是两张红色的小纸片，没有双方的照片，上面还特意写上了一行字：布票多少尺、棉花票多少两已核发。计划经济时代，老百姓的吃穿都要凭票凭本限量供应，工资都不高。

我们收到的礼物，大多是暖水瓶、洗脸盆、枕头套之类的生活日用品。因为我盖房子倾尽了所有，还借了债，发妻决意要多为我和我们的新家买些东西。除了委托上海的亲友邮购了四把电镀折叠椅，还给我买了一块120元的上海牌手表，并为我亲自选了一身蓝卡其布的中山装，这在当时已经非常时髦了。

此时，我已经被分配到一所中学当教工，月薪30多元，但盖房子的债务要连续还上大半年才能偿清。发妻提议到北京旅行结婚，正好我北京有亲戚家可以借住。就这样，我们坐上火车直奔首都，开始了为期十天的“蜜月”。

我们在北京吃的最贵的一样菜，是五块钱一碗的鸭汤。为了省钱，我们一般都是买好了烧饼、咸菜或者几根黄瓜，在景点内随便找个连椅、石桌，要点茶水就凑合吃了。进饭店也只要面条、米饭，炒菜肯定是素的。

在北京度过了十天婚假，我们只花了八十多块，还剩下了三百多元，为的是提前还完盖房子的债务。那时候，十三陵一日游才五块钱，故宫的一张门票只要五角钱。

在我们离开北京的最后一天，我对发妻说，北京的烤鸭有名，要节省，但怎么也要尝尝鸭子的味道。在王府井的一家小餐馆，我们要了一个鸭肉汤，其实，里面就只有两三块鸭肉。发妻坚持只喝汤，说鸭肉太腻，最后一块鸭肉，我坚持用筷子送到她的嘴里，她只是轻轻咬了一下，又推到我嘴边，用温柔的口气说，还是你吃吧。

此刻，我盯着发妻，她充满爱意的眼睛真切透明，流露出只有对自己丈夫才有的殷殷之情。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这个家，为了给我多织一件毛背心、毛裤，穿上一件体面的衬衣，为了让我的手腕上有一块体面的手表，为了尽快还账，发妻和我一样也在拼命节省。

她长期不吃早饭，中午也只是在工厂食堂里简单吃点，加上她身体原本就比较弱，经常会发生眩晕。直到发妻怀孕后到医院检查，我才知道她的血色素只有6克多一点，属于严重的贫血。而不知情的我，曾经讥笑她的脸色蜡黄，真像一个“黄脸婆”。发妻则莞尔一笑，说，中国人本来就是黄种人嘛。

现在的年轻人大概认为恋爱阶段才是最好的感受。是啊，彼此只管情感的宣泄，只管一时一刻真心拥有，不用想很远的未来，也不必为对方承担什么责任，爱就是单纯的。

其实，没有婚姻的爱情只是一个序幕，而婚姻才构成了爱情美好而充实的生活正剧，既有执子之手的浪漫春天，也有与子偕老的晚秋黄昏。如果爱情只是一种单纯的爱，不掺杂家庭的成分，没有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没有艰苦生活的共度和守望，也就很难体会爱在两个人心中的深刻程度，很难体会爱的真谛。恋爱阶段的双方总是把自己最美好的方面呈现出来，其实，彼此刻意掩饰的东西才是真爱的试金石。能否为爱的那个人牺牲自我，显现出包容大度的胸怀，只有通过婚姻，通过过日子，尤其是经历一段艰苦的岁月，才能体会到爱的真正含意。所谓患难夫妻终到老，就是这个道理。

一年后，我们的孩子出生了。由于我同时选修了两所大学的课程，又要忙学校的工作，发妻完全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我有时不敢相信，那个一身黄军装、扎着两条小辫的要强好胜的女同学，就这么变成了一个贤妻良母。

她半夜要给孩子哺乳，但依然坚持一大早就起床给我下一碗热气腾腾的炝锅面。直到现在，只要我闻到葱花、香油的味道，就想到了那个给我端来面条的身影。

省城的冬天十分寒冷，洗脸盆的水结上了一层薄冰，发妻总是用暖水壶的水将冰化开，试好水温后让我洗脸。灯下，我学习功课，发妻则在一旁不停地织毛线，手套，袜子，围脖，帽子，全都是她一针一线给我织的。为了让我静下心来学习，发妻总是想办法不让孩子哭闹，一会儿喂糖水，一会儿喂奶，声音低低地哼唱《小燕子》的儿歌。

夏天，只要得空闲，她总是在一旁为我扇扇子，缸子里是凉好的绿豆汤，还放上了冰糖。那时候，我们乘凉的方式就是来到不远的泉池旁，发妻在泉畔浣衣，我和孩子戏水。发妻休完产假后，又开始请了一段时间的长假带孩子，工资只能拿一半多一点。

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家里的开销也多了，我开始写一些小文章投稿，竟然每个月也能发表一两篇豆腐块，换来十几块钱的稿费。为了提高中稿率，每逢有新电影上映，我就去电影院看头场，为的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写出来然后投寄到报社。

我曾经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晚上，带着发妻一起看了根据沈从文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边城》。大概因为这部电影太文艺化了，空荡荡的电影院里只有七八位观众。借着银幕的光线，我在笔记本上疾速记下了剧情线索和主人公的名字，遇见不清楚的，发妻就会凑在我耳边补充几句。回家后，我立刻灯下挥笔，写就了一篇观后感《淳美的人情，隽永的画卷》。

由于盖房子的时候檩条是用竹竿代替的，连绵阴雨天造成了部分屋顶下陷，我们的小巢开始漏雨，这时，发妻就用脸盆、煮饭锅，水桶甚至茶缸接雨。房间里叮叮当当的雨点声让我感到有些心烦，发妻忙碌着将要满的雨水倒掉，突然凑到我跟前说了一句“噌噌切切错杂弹”，我立刻回应“大珠小珠落玉盘”，然后，我们一起笑出芦来。

这是苦笑，但现在回忆起来却感到格外甜蜜。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爱，其实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同一屋檐下相爱相知的伴侣守在一起，彼此能感应到对方的心灵呼唤，能将生活的窘境转化成豁达的乐观。那些睡在豪华卧榻上同床异梦的夫妻，怎么能体会到当年我们的幸福呢?

我格外珍惜和发妻在这样情境下写出的稿件，便将它投寄到《人民日报》，没几天，退稿信就来了。见我一脸沮丧，发妻灵机一动，说：“《边城》反映的是湘西的民风人情，把稿子寄到《湖南日报》试试行吗?”我一拍脑瓜，是啊。结果证明了发妻的聪慧，两周后，一张来自湖南的汇款单寄送来了，稿费竟然是15元，能赶上我工资的一半了。

我用这笔钱首先买了一捆油毡纸，爬上屋顶将漏雨的地方盖好。然后给孩子买了一些看图识字的卡片，小画册，剩下的钱，我决定要带着发妻和孩子到一家著名的包子铺解馋。但是，发妻却破天荒地给我提了一个要求，说她想买一件裙子。

看着发妻渴望的眼神，我心里一阵酸楚。结婚五年了，发妻从没有再买过一件新衣服。她也是一个爱美的女人啊!我立即把所有的口袋都掏遍，一共凑了七块钱，这其中还有不少5分2分的钢。那时候，马路上服装夜市的地摊已经相当多了，发妻看上一件白底棉布印着蓝色花纹的连衣裙，标价12块。经过艰苦的讨价还价，摊主终于七块钱卖给我了。回到家，发妻立刻穿上裙子，在屋子里学着模特走了几步。我突然发现，发妻的脸色红润，身材也十分苗条好看，我和孩子在一旁不断为她鼓掌叫好，小屋充满了欢乐。

多少年以后，有一个朋友非要和我聊聊女人，他不缺女人，但恋爱总是不成功，问我：到底什么才算是好女人?我说，有三种女人：第一种是能带回家的女人。她们贤慧善良，逆来顺受，温柔而又坚定，总是为你着想。哪怕是你的恶习，她也纵容和接纳：哪怕是最苦难的生活，她也无怨无悔：哪怕是遥遥无期的不归，她也痴心地等待。第二种女人是供你欣赏和消费的女人。她们风姿绰约，有魔鬼般的身材，西施或者貂蝉的面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你都能发现赏心悦目的美，但这样的女人往往最让你心累，而且非常容易产生审美疲劳。第三种女人是女强人。她们有着极强的权利意识和支配欲，雌性基因和母性意识大大退化。她们大多扮演了上级、上司的角色，她们的温情轻易不会外露。而且，还会把这种毛病带回到家里。朋友听了大呼小叫，连拍大腿：对，对，对，我就是把第二种女人当成第一种女人了。

曾经，我就拥有像发妻这样的女人，但是，理性似乎永远抵挡不住感性的力量，诱惑就像撒旦，让你错把美丽的魔鬼带回家。我知道第一种类型的女人是应该珍惜并永远相守的老伴，可还是让一个长着狐媚相的女孩子把我引入了一个情感黑洞，让我迷失了对发妻的忠诚之爱。

男人总是把自己的出轨归罪于女人，总是要找出一个借口给背叛罩上一层合理的外衣。而我，却怎么也找不出发妻的不是。可我们的家，我和发妻相守相望的日子，就因为那个“狐媚相”的出现，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危机。

我真的不愿意再回忆那撕心裂肺的分别之苦。我知道，男人之所以成为了真正的男人，那就是因为发妻。而发妻太知心，太知己，太熟悉，那些狐媚相的女人们对男人的诱惑似乎成了发妻的天敌。但是，贤慧无私的发妻是不会让自己的男人堕入难堪的陷阱中的。你背叛了她，羞辱了她，她还要伸出手来捞你，救你。我现在才明白，结发之殇，就是一个负心男人对母亲般的妻子犯错并酿成悲剧之后，心灵永久忏悔之痛。这种痛苦会伴随我的一生。

所以，我还要继续写下去，把我的忏悔说给公平的读者，也说给仁慈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