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在青白釉瓶背后的历史

时间:2022-08-11 10:36:55

隐匿在青白釉瓶背后的历史

也曾“衣着”华丽

爱尔兰国家博物馆内,各色珍贵文物熠熠生辉。一件被标注为“14世纪中国元代青白釉串珠纹开光花卉玉壶春瓶”的馆藏,安静地躺在珠光宝气之中,若不仔细端详,很难察觉这件凝聚了中国元代工匠“镂雕花”、“堆贴花”、“串珠纹”等技法的青白色釉竟是这样华美。

事实上,这类品种在我国不乏传世或出土之作,世界许多博物馆亦有收藏。而且,以传统追求完美的收藏眼光论,残损对于艺术品的影响绝对会令其价值大打折扣。为何单单这一件颈腹间被打了孔的“残品”却值得表上一番?

原来,爱尔兰国家博物馆所藏的这件青白釉玉壶春瓶,其不二的珍贵程度主要来自于其自身所承载的丰富史料信息,而这些信息不仅是文字,甚至是久远的写真图像,以及它背后那段鲜为人知的曲折历史。早在入藏爱尔兰国家博物馆之前,这件瓷瓶曾经以另一种姿态出现在一份珍贵的绘画史料之上。

1964年,法国国家图书馆展出了馆藏的弗朗索瓦-豪日・德・盖涅(François-Roger de Gaignières 1642-1715)绘画史料。这批以图片为主的珍贵史料主要反映了1700年前后法国的文化以及历史。值得注意的是,在盖涅的“纸上收藏”中,一幅完成于1713年前后,高45厘米、宽30厘米的纸本水彩画,绘制的就是由这只元代青白釉串珠纹开光花卉玉壶春瓶打孔改造而成的执壶。图中的这把执壶为串珠纹饰、开光,阴刻线条,镂雕花卉,――清晰可辨;金属配件上的章纹、铭文、各种錾刻都被如实地描绘而出。

依此记录,无疑此瓶或曰执壶曾是法国贵族、上层显贵的收藏,更确切地说,一度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王太子(Louis de France, le Grand Dauphin 1661 - 1711)的私产。在盖涅为此玉壶春瓶执壶绘制的水彩画后附有4页手稿,其中明确注明了这一点,并指出在绘制时(1713年),这件器物的新主人是路易十四的财政主管德・高马丹(Louis Urbain Lefebvre de Caumartin 1653-1720)。实际早在1689年此物就出现在王太子的财物清单上,而一个多世纪前,1560年的枫丹白露宫(Château Royal de Fontainebleau)财物清单上也有提及。似乎热爱艺术的法国贝里公爵让一世(Jean Ier de Berry 1340-1416)也曾是此元代青白釉串珠纹开光花卉玉壶春瓶的主人,或者至少拥有过类似的中国青白釉玉壶春瓶。

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中期这段时间,有学者,特别是法国的费尔南・马泽浩(Fernand Mazerolle 1868 -1941)与英国的阿瑟・廉(Arthur Lane 1910-1963)从执壶金属配件上的章纹入手向更久远追溯,推测此瓶在1488年之前就进入欧洲,极有可能14世纪时被曾经在1241年对峙蒙古帝国拔都入侵的匈牙利王国拥有。

马泽浩假设,1338年在中国元代景教(Nestorianism)遣使觐见驻阿维农(Avignon)的教皇本笃十二世(Benedict XII, Jacques Fournier 1334-1342在位)过境匈牙利时,匈牙利王室得到了这只玉壶春瓶。这极有可能是最早一批进入欧洲的中国瓷器。继而在1381年,加装了华贵的金属(最可能是银)流、柄、托、盖,改造青白釉玉壶春瓶为执壶后,匈牙利国王路易一世(Nagy Lajos 1326-1382,1342-1382在位)将之作为礼物赠予那不勒斯国王查理三世(Charles III 1345-1386,1381-1386在位)。在王室、贵族之间互赠礼物是当时相当普遍的习俗。此后在欧洲各王室、贵族互相的外交、联姻活动中不断辗转易主;15世纪时为那不勒斯王族的财产;即便无法确定准确的时间和方式,但16世纪时即已进入法国。

法国记录者盖涅

事实上,这位能够让我们看到瓷瓶另一种样貌以及身世的盖涅,也是法国文化史上非同小可的人物。据记载,盖涅父子两代人与当时法国大领主以及最顶层的贵族都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最初,弗朗索瓦的父亲艾美・德・盖涅(Aiméde Gaignières)的身份其实是上流社会的服务者,不过这种身份在1642年发生了转变。这一年,老盖涅通过与来自古老世袭贵族的雅克琳娜・德・布朗士缶(Jacqueline de Blanchefort)联姻,使自己跻身成为贵族阶层,这也为日后弗朗索瓦在上流社会的新地位铺好了道路。

盖涅在年轻时代就钟情于历史研究,并搜集了大量的实物资料,特别是关于教会以及法国王室的。当时的弗朗索瓦身处“御马”一职(这是一个主管领主所有仆役、监督马厩管理、制定领主出行计划、分配侍从预算的要害职衔),这一职位也使他与最顶层贵族以及博学之士都过从甚密。他也因此搜集了一大批原始的书信、手写件、宗谱、文件、肖像与刻板,并在其随身仆人、古文字学者赫弥(Barthélemy Rémy)以及雕刻师、画师布丹(Louis Boudan)的帮助下,绘画、复制了几千幅的器物、印玺、墓碑、教堂彩窗、细密画、挂毯,乃至城堡、教堂、修道院和城市远景等等。盖涅的绘画史料工程在当时即受到相当的重视,英王威廉三世(William III 1650-1702)以及奥尔良公爵(Duc d'Orléans)都希望花下巨资来占有这批丰富而珍贵的资料,而盖涅则更愿意将这批汇聚了毕生精力的收藏留在法国。

于是,在1711年2月19日,盖涅决定将完整的绘画记录连同自己的收藏品,全部献给法国国王路易十四(Louis XIV 1638-1715)。而王室宗谱学者皮埃尔・德・克莱航波(Pierre de Clairambault 1651-1740)在国王最出色的外交官陶西侯爵(Jean-Baptiste Colbert de Torcy 1665-1746)的指令下,完成了第一版“盖涅收藏清单”,但盖涅却致死都保留着对这批记录以及收藏的用益权。这也成了克莱航波所有“烦恼”的开始。

今天我们还可以在档案中看到克莱航波向陶西侯爵控诉盖涅转移、窃取其收藏时的信件。信件中提及,盖涅曾在1714年12月订立过一份遗嘱,希望追随多年的仆役们可以从他的收藏、资料中获益,这一举动对一心想要收归这批藏品的克莱航波刺激不小,同时也令盖涅在最后的日子里,几乎陷入了牢狱般的生活――他的日常生活被严密地监视,所有的门锁被更换,窗户也被砌死。1715年3月27日,盖涅得到最终的解脱,克莱航波也终于可以舒心地整理、分类呈给国王的“盖涅收藏清单”了。清单中的大部分藏品被直接送进了王室图书馆以及其他官方保管场所,其余部分在1717年7月被拍卖,被拍卖的藏品包括徽章、硬币、瓷器、肖像画等等。

盖涅整理的绘画史料则被保存在法国国家图书馆(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以及英国牛津大学饱蠹楼图书馆(Bodleian Library)至今。300年以来,这批史料为无数学者提供了丰富的参考,其中就包括法国著名的建筑师、为新艺术运动带来深远影响的维奥莱・勒・杜克(Eugène Emmanuel Viollet-le-Duc 1814-1879),他对古建筑的修复很多都得益于“盖涅收藏清单”。

顺便提一句,在18世纪中叶,王室宗谱学者皮埃尔・德・克莱航波的收藏亦被王室获得,他窃取的几卷“盖涅收藏”也被发现。

英国藏家的囊中物

就如同中国清代末年、民国初期,群雄并起、社会动荡,皇家、王府收藏外流,琉璃厂等处古董店因而繁荣一样,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1793年1月21日法国国王路易十六(Louis XVI 1754 - 1793)被送上断头台,王室与贵族财产遭到没收,各类奇珍散落并陆续现身店铺,有钱的英国人纷纷前往法国淘宝。正是在此背景下,英国人威廉・托马斯・柏克福德(William Thomas Beckford 1760-1844)才有机缘获得了这把法国王室旧藏的玉壶春瓶执壶。

富有的威廉・托马斯・柏克福德是英国作家、艺术评论家,更是品位出众的收藏家、狂热的建造者,他的父亲老威廉・柏克福德也是闻名于18世纪伦敦政界的风雨人物;他的母亲则是英国老牌政治家乔治・汉密尔顿(George Hamilton 1697-1775)的女儿玛利亚・汉密尔顿(Maria Hamilton 1725-1798)。

年轻的威廉・柏克福德向苏格兰著名建筑师、造园师、萨默塞特府(Somerset House)的设计者威廉・钱伯斯爵士(Sir William Chambers 1723-1796)学习相关知识,后者对中国的寺庙、民居、花园都抱有极大的兴趣;而英国水彩风景画家亚历山大・柯岑斯(Alexander Cozens 1717 - 1786)同样是威廉・柏克福德的良师益友,并对他影响颇深;甚至,柏克福德还曾向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 1756-1791)学习过音乐。简言之,将那件玉壶春瓶收入囊中的年轻绅士,堪称是具有完备艺术修养、极富才华的。但他的情感道路却并不平坦。1786年,柏克福德年轻的妻子玛格丽特(Margaret Gordon 1763-1786)死于分娩。

锦衣玉食、才华横溢、青年丧偶,一切似乎让“卓越”亦显得“平庸”了,而上天势必要让威廉・柏克福德的故事更加曲折。

1784年的秋天,柏克福德与表亲威廉・考特尼子爵即后来的第九代德文伯爵(William Courtenay, 9th Earl of Devon 1768-1835)的暧昧关系暴露,丑闻令威廉・柏克福德遭道貌岸然的英国上流社会摒弃。事实上,他虽然极其富有,却是没有任何贵族头衔的平民,甚至是遭贵族阶层嫉妒、鄙视的“暴发户”。于是威廉・柏克福德开始了远遁流亡的生活,期间妻子的过世更令其遭受打击。悲剧之后,柏克福德展开了更广泛的欧洲游历,无数次前往法国,还有德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他挥金如土,不知疲倦甚至冲动地大量搜集艺术品。卡托桑多时期的绘画(Quattrocento,意大利语millequattrocento:1400的简写,指约1420-1500年即中世纪至文艺复兴的过渡时期)、文艺复兴的艺术、莫卧儿帝国(1526-1857)的玉雕,还有来自中国的艺术品,都构成了柏克福德收藏的精华。

丰山堡藏丰山瓶

漂泊多年的柏克福德,最终还是返回了家乡,位于英国威尔特郡的丰山(Fonthill)小镇。

为了实践自己的建筑梦想,1796年前后,柏克福德在家乡开始了近乎疯狂的丰山堡(Fonthill Abbey)建设计划。这是一座绝对浪漫的哥特教堂式的宏伟建筑,授意当时知名的英国建筑师詹姆斯・瓦特(James Wyatt 1746-1813)设计,高大的塔楼似乎是为柏克福德所创作的小说《Vathek》中的主人公哈里发俯瞰世界而准备的,无数精美的彩窗、包括32幅国王与骑士的画像则出自弗朗西斯・艾宁顿(Francis Eginton 1737-1805)之手。工程高峰时有近千人为柏克福德服务,直到1813年最后的装修才宣告完成。毋庸置疑,丰山堡堪称19世纪初最著名的建筑之一,而在1823年出版的一本配手绘图像介绍丰山堡的读物里,这件现藏于爱尔兰国家博物馆的玉壶春瓶加装金属配件的执壶,赫然其中。

1822年,由于极其过分的“铺张浪费”,加之失去了稳定收入主要来源―两座在牙买加的甘蔗种植园,负债而资金短缺的威廉・柏克福德决定将丰山堡和一部分藏品卖掉,出售物品的总数不少于72,000件,丰山堡周围所有的农舍皆被征集用以展出,来自伦敦的买家和好奇的参观者纷至沓来。在印度靠军火发了大财的约翰・法夸尔(John Farquhar 1751 -1826)以33万英镑的高价将丰山堡和出售的物品纳入名下。此前,在1810年,柏克福德的小女儿苏珊嫁给了同样热衷于艺术品收藏的第十代汉密尔顿公爵亚历山大・道格拉斯-汉密尔顿(Alexander Douglas-Hamilton, 10th Duke of Hamilton 1767-1852)。一年后,1823年,法夸尔将丰山堡的艺术品与家具再次出售,由于当时市场低靡,柏克福德与女婿汉密尔顿公爵以远远低于一年前售出时的价格回购了绝大多数旧藏,以至于丰山堡的艺术品收藏几乎得以保全。

当柏克福德于1844年英国的温泉胜地巴斯(Bath)去世时,留给两个女儿的遗产只剩下8万英镑,女婿汉密尔顿公爵则继承了柏克福德的收藏。1882年6月,一批柏克福德的旧藏在汉密尔顿宫(Hamilton Palace)被委托给佳士得(Christie's)拍卖,拍卖持续了三周之久,闻名一时。那只已经去掉了贵金属配件得还原貌的青白釉玉壶春瓶以27英镑7先令―在当时不小的代价于这次拍卖会上易主。柏克福德的收藏在此后陆续散失,其中精品今天在英国伦敦国家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剑桥昂格雷西庄园(Anglesey Abbey)、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弗里克美术收藏馆(The Frick Collection)、华盛顿国家艺术馆(National Gallery of Art)、亨廷顿图书馆(The Huntington)等处依然可以见到。

据记载,瓶子的金属配件应该是在1822年以后遭摘除而遗失的,博学而深具品位的柏克福德应该非常了解这些章纹与铭文的重要史料价值而不会去做如此焚琴煮鹤之事。今天爱尔兰国家博物馆将元代青白釉串珠纹开光花卉玉壶春瓶收藏,并成为该馆最耀眼的展品。而此瓶今天更多地被叫做“盖涅-丰山瓶(Gaignières-Fonthill Va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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