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江:东方不等于本土

时间:2022-08-10 05:22:28

【摘要】A: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两次断层:一次是,我们的少年和青春时期都曾经荒芜过,不读书、不上学,在漩涡里大家虚度年华。虽然虚度但是也没有荒废,我们仍然在现实人生当中感受很多。...

美协副主席、文联主席、中国美院院长,教育家、策展人、作家……在众多的头衔之中,许江更愿意被看作一个单纯的艺术家,一个有思想的艺术家。2011年5月,许江的个展“最葵园”在苏州博物馆拉开序幕。“葵园”系列的创作已近10年,许江先后以此为题在上海、广东、浙江等地举办了一系列个展,成为中国当代绘画的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线。断层、博弈、回溯、传承与重建,几个关键词贯穿与许江的对话,也纵横了他艺术历程的整个脉络。

断层

被访者:许江

地点:北京大未来耿画廊、苏州博物馆

Q:从早期的多媒介创作到现在的葵园,您每个时期的作品呈现出一些比较大的差别。每个创作阶段产生的时候是出于怎样的契机?

A: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两次断层:一次是,我们的少年和青春时期都曾经荒芜过,不读书、不上学,在漩涡里大家虚度年华。虽然虚度但是也没有荒废,我们仍然在现实人生当中感受很多。这些经历不在学校,也不在课本里面。后来我们经历了插队,这是第二次断层,一切再次从零开始。我们的价值观在两次变革中根本地改变了,之前要反对要唾弃的东西,一夜之间又成了希望去掌握和接近的东西。1978年秋天,我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届大学生,第一届是1978年春天。我们和中国社会一样,一起经历了走向正常化、走向开放的过程。这两次断层深刻地塑造了我,也给我的人生带来了比较大的起伏。

Q:您1978年去德国上学,在那里接受的美术教育是什么样的情况?

A:我是从装置实验的形式回到架上创作的。去德国时的情况是,我想向西方学先进东西的时候,却很惊讶地发现西方已经不画画了。我们这一代之前苦苦练习,似乎就是要在西方面前展示,而西方却已经不看这个了。那时西方艺术进入了一个比较沉重的思考期,尤其德国最后一波的抽象表现主义刚刚过去,装置艺术正在受到重视,像博伊斯这类艺术家正如日中天,而虚拟艺术、媒体艺术、录像艺术刚刚开始初露端倪。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何去何从?其实我们都非常痛苦。虽然不时地参加各类实验艺术、电影、纪录片的活动,但这些艺术现象背后的历史背景和现实动机跟我们距离非常遥远。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怎么办?

Q: 您做过这些当时西方流行的艺术形式的实验吗?

A:作为东方人在那里比较容易引起关注的方式就是把东方的符号移植到一个当下的创作语法里。这样就有了我以文字作为符号动机的作品。当时我做得最多的是中国象棋,主体是一个巨大的棋盘,用我画的几十张画面在棋盘里来回挪动,每天去搬动一个地方,这样用画来下棋。下了连续6天,通过这种形式来表现东西方文化在我心中的关系。作为东方人对此应该有深切的体会,但对一般的西方观众来说,他很难了解作品的内在,只是看热闹。不过做了这些东西还是引起了很大的关注,因为象棋本身就像一个社会,中国象棋每个棋子都有自己的说法,也有跟西方象棋截然不同的规矩。比方说,国际象棋没有炮,中国象棋有炮,为什么?就是因为中国发明了火药;国际象棋是没有马脚的,中国象棋是有马脚的,也就是人和人可以造成麻烦;西方象棋的帝后是可以满盘走,中国象棋的将士只能在田字格里面走;中国象棋 “士”不是士兵而是仕女,所以士要走斜线,将帅则走横线,因为中国男女是有别的。

Q:从中可以看出中国传统的文化沿袭。

A:对,就是中国社会的基本特色。比如中国的兵走到底线就是死兵,国际象棋的兵走到底线是可以兑换场上任何你需要的子。

博弈

Q:您是哪一年回到中国的?

A:1989年我回国时,带着很多幻想。我还是觉得只要打开国门,汲取西方先进的东西,我们的国家和艺术就有希望。那段时间我画了很多抽象作品,比如那些符号性的东西,其实是当时西方眼中的东方。像我画过一张以蛇为主题的作品,正好是在1989年的蛇年,春节时领事馆按照习惯开一个很大的Party,舞台上要求做一个背景。我就画了12条3米多高的大条幅,上面分布着抽象的 “蛇”字,从篆书到隶书,然后又把它打散。

Q:还在延续着“下棋”的主题?

A:1990年回国后也下了几盘棋,其中一盘是“与伏尔泰下棋”。我们每个画画的进校考试,都要画伏尔泰的,这里面有两个动机,一是我们希望以伏尔泰的文化启蒙也来启蒙中国,第二是我们想从伏尔泰那里吸取思想精髓,实际上我们已经在受到西方哲学美学意识的左右,所以我就与伏尔泰一起“下棋”,下到最后引起我自己的反思。从那时开始,我就走上了一条和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相反的路――从观念走回架上。

我画了很多废墟,这一系列作品都是表现大地的操劳、历史的遗迹等等,非常沉重。印象比较深的有很多二战的废墟,像柏林的国会大厦、格雷斯登被炸毁的火车站、珍珠港的沉船,还有圆明园。这些历史废墟的上面,是若隐若现的 “翻手作云覆手雨”的形象,代表着对每一个历史废墟背后起决定作用的动机和力量。

回溯

Q:废墟这一系列都叫“世界之弈”?

A: 是。画中的手的形象都是高出布面的浮雕效果,是用的综合材料。从那时起我就逐渐开始从材料向纯粹的油彩绘画的回归。我觉得还是绘画这支笔更听从心灵的话语,更能直接表达我们要说的话,而那些所谓的综合材料、所谓的观念性都是外在强加的。我今天看到很多年轻人的作品依然在走我们那一代人曾经走过的路,反而使作品陷入到说明性的文字游戏中。

Q:废墟主题的绘画,很多是从天上俯瞰的构图,为什么?

A: 从这个角度下看到的不仅是城市的风景,更是城市的历史。

Q:是写生?还是想象?

A: 想象着画。我在地上走的时候就会想象飞起来会怎么样。有趣的是,中国人看事物历来是这样的。黄宾虹当年画的西湖,整张纸上湖是竖起来的,因为他想象自己飞到天上去了。

Q:就跟中国古代绘画一样层层叠叠。

A: 我在德国办了一个展览叫 “可见的历史”。德国人会觉得很奇怪,历史怎么会可见,但在中国人观念中就是可以理解的。

Q:在这之后您的题材就慢慢回到了大地。

A: 对。我回到了大地上,发现的就是葵。这个的起因我以前在媒体采访提到,2003年我在土耳其的马拉马拉海峡看到了一片葵原,令我非常感动。那时我就决定要从天上回到大地,一直画下来就是七八年。

两次断层深刻地塑造了我;我就与伏尔泰一起 “下棋”;我实际上走了一条和当代美术发展相反的路;不要以为你拿着毛笔画过画,你就在追怀传统。

今天回头看这30年,我实际上走了一条和当代美术发展相反的路,我是从观念回到了架上、从材料回到了绘画、从天上回到了地上。这样一个回访是有代表性的,代表我们这一代人怎么从全球性的冲动慢慢回到脚踏实地的本土关怀。

葵是什么?葵就是我们自己,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画葵就是画我们这一代人――曾经有过欢乐,曾经经历过苦难,我们怀抱着果盘,曾经有阳光,也有雨露,我们对今天还要怀抱理想,也必须顶着这个果盘继续前行。我画葵最大的特点,就是它有苦味,不是阳光灿烂时候的那个黄花,它甚至是老葵,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真实写照,我的人生有苦味而不颓废,有磨难却又充满理想,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理想。我在浙江美术馆做过很大的展览,有11米高的葵花,好像被五花大绑一样,它有一种内在的坚强。这与梵高充满生命的激情的葵是不同的。

Q:您这些年一直在画葵,在画法或者内在精神上,这些年有什么样的变化?

A: 我画葵的第二个特点,都是一片葵。画群葵开始是无意识的,到后来我主动地去发展它,所以我的画幅越来越大。为什么是群葵呢?因为我们这一代人有一种不由分说的集体性。去年我在浙江美术馆做的葵,800棵成片,像林子一样。大家都感觉很震撼,很多人是衔着眼泪看这个展览。有一个观众说 “一朵葵、两朵葵的残破是残破,一片葵的残破是一个季节”。我觉得他讲得非常好。

讲到5年前画葵与今天有什么不同,我觉得那时的葵经常是苍茫的一片,这几年我画葵越来越逼近我,感觉是扑面而来。葵本身的一种力量和坚强更突出起来。

传承

Q:再看您早年的博弈题材,仍然感觉到其中包含着一种东方文化与西方教育背景的碰撞。那么您觉得现在中国的文化艺术现状与西方是否还存在碰撞?

A: 你讲这个的时候忽略了一个现实,你这一代受到的艺术教育中有多少是西方的?

Q:大部分。

A: 所以你很难分得清楚,或者说并不存在一个中国的文化艺术教育。今天我们的生活环境全球化了,西方的东西已经深刻地进入到生活。这就是我在西方的时候与我的教授经常争吵的问题,他们普遍带着东方主义,以为东方还是东方。其实我告诉你,“东方”早就不是纯粹的东方了,已经吸收了很多西方的内容。我们回到“东方”去是很难的,只能做到本土关怀,这不是狭隘的地域观念,它不仅包含中国传统的东西,也包含被中国吸收了的、甚至误读了的西方,也包含了今天新产生的东西。

Q:因此您说的“本土”与“东方”是有本质区别的。

A: 对。

Q:您又怎么看现在中国很多人在做的对东方传统的追溯?

A: 本土关怀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内涵就是回溯历史,追怀我们的传统精神。但这种追怀不是表面的,千万不要以为你拿着毛笔画过画,你就在追怀传统。传统是很根源的东西。

比如说,与笔墨比的话,中国人看事物的方式更代表传统。古人画山从来不是带着一个画箱站在山对面写生,而是在山脚下住上一个星期,在半山腰住一个星期,最后到山顶上无数次,把这山嚼碎了放在心里头,画的时候合盘托出。山顶上看到的叫平远,山背后看到的叫深远,山底下看到的叫高远,它就是画家心中的山水。这才是中国人更深刻的传统,它超越了笔墨,比笔墨更内在。所以不要表面上看那些所谓的传承,要真正把握内在的东西。而今天我们丢失了太多东西,没有办法找回来。王羲之那个时代的人互相之间经常写一段短信,流传到今天叫手帖,这是今天看到的最久远的书法。其实就是一些琐事。

奉橘帖就是送了100个桔子,天气太冷所以不易多得,短短十几个字,却展现中国一代文人的独特心胸。既有姨母去世 “哀痛摧剥,情不自胜”的大悲哀,又有放怀潇洒的大心胸。到我们这个时代,书法变成纯粹书写的游戏,所以我不承认写书法的人在坚持传统,我们不写书法的人就不再坚持传统,如何坚持好传统,这是一个大的学问,不要被表面形象所遮盖。到底哪一个更内在,我们拭目以待。

Q:您自己的艺术创作上就有很多作为艺术家对社会的责任感。

A: 这种责任感不应该是一种说教,把自己的心胸表达出来去感动人就已经足够了。中国人讲 “以身体之”,我的悲痛会在葵里头体现出来。你看,我的手掌心都是老茧,因为我抓笔的时候很重,手心顶出来一个洞,有痛感,有痛感就对了。

这种责任感不应该是一种说教,把自己的心胸表达出来去感动人就已经足够了。中国人讲 “以身体之”,我的悲痛会在葵里头体现出来。

重建

Q:您对未来的憧憬在哪里?

A: 我的画是残败中的重建。既然讲“重建”,它就是有过废墟,所以我们面对废墟时我们才会无止境地悲哀。中国人讲临摹,“临”就是我们面对古人去追摹他的心灵世界;“摹”就是我们要把自己放到这里头去,像他当年那样痛苦地痛苦一番,像他当年那样潇洒地潇洒一番。所以我画中的废墟和残破,实际上是一种历史性的追问,追问我们内心的紧张、怅惘。有追问、有遗憾,有一种淡淡的悲哀,在这里已经代表了一种历史性,已经足以表达我们的希望,也是艺术能够表达的,而不在于给出什么方案去重建。

Q:您有没有想过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已经没有这种经历。那么他们创作的艺术可能会丧失这种精神?

A: 但是我相信他们到了我这个年龄也会有的,就像我们到了今天也开始有前人所有的忧虑。我们不能期望30岁的人能有我们的感受,因为他们没有经过那个时代的饥渴。今天的孩子们变得很平淡,缺少激情。

Q:每一代有不同的困惑。

A: 你讲得很对,更可怜的是他们面临选择的危机,要选择的太多了,反而缺少了自己的存在,缺少求知的激情。

Q:最新个展为何叫“最葵原”?

A: “最葵园”这个展览很小,但有趣的是作品与苏州博物馆整体结构的配合。有背景、舞台、小路,最精彩的部分是紧靠着宗王府的白墙上,贝律铭模仿 《潇湘烟雨图》用石片布置了一个墙面。而我在这里面做一个18米长的铁葵丛放在水中,给这种对过往的追溯带来一种生机。这里很重要的主题就是让我们的传统活过来,而不再仅仅是一个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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