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莎的选择

时间:2022-08-09 11:03:59

图 画珈

漆晓风

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留学日本,获横滨国立大学教育学硕士,后来移居新加坡和美国。从2003年至今,和家人定居上海。作为一个自由撰稿人,她关注于新移民文化,创作了一系列以旧金山为背景的小说,散见于各刊物。

玛莎和丈夫带着两个孩子从朋友皮特的家里参加聚会回来,汽车在101高速公路由南往北朝着旧金山的方向行驶。过了海湾大桥,很快就到了家。天色晚了,他们进屋后,点亮了灯,两个孩子打开了电视,正巧在播放“辛普生家族”。玛莎在炉子上烧了开水,接着从柜子里拿出了前些日子皮特从台湾带回来的茶叶,她把泡好的浓茶放在丈夫陶静洋的跟前,他正懒懒地半躺在沙发上,看着前几天买的《世界日报》。

“妈咪,吉米他们到了中国以后还可以看辛普生吗?”儿子问。玛莎回答:“中国没有英文的动画片,他们会想念巴特和丽莎的。”儿子不假思索地说:“噢,太可惜了,如果是我,我宁愿不要去中国。”玛莎笑着对孩子说:“看你说的,我们不会去中国的。”躺在沙发上的丈夫坐了起来,他放下手上的报纸,一边喝着热茶,一边说:“你不要总给孩子灌输负面的信息,中国没什么不好,不管怎样,终究是我们的故乡,忘记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不是件光彩的事。”白天,在皮特家里,他们和其他的朋友聚集在宽敞的客厅里,男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回到中国创业的事,女人们,绝大多数的女人们对此表示了怀疑和否定,玛莎就是其中的一个。

孩子们看完电视,早早地被父母请到了床上,原因是第二天就是星期一,要一早起来上课。旧金山的夜晚是美丽的,月光如水,玛莎洗漱好以后,也早早地休息了。她想星期一银行有早餐例会,她要好好地睡上一觉,第二天才能精神饱满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喝了浓茶的丈夫,似乎没有半点睡意,他靠在床头的枕头上,看着妻子脱下了粉色的浴袍,娇小而丰满的身材在丝绸的吊带裙里面忽隐忽现,她真是可爱,他心里在想。当她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闻到了来自她身上的香味,也是忽隐忽现的,这种味道让他头脑格外清醒和亢奋,最后,他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透过银色的月光,他起身打开了关着的窗户,窗外送来了玫瑰花的味道。不知什么原因,玛莎突然有了感慨:“这样的日子真好,月光,微风,丈夫坚实而温暖的胸膛,我哪里也不想去,我不会像安娜那样离开美国的。”陶静洋的眼前,浮现出皮特妻子安娜素面朝天的样子。他说:“像安娜那样有什么不好,她是为家庭而活着的。”皮特的太太安娜相夫教子,生了第三个孩子后就放弃了会计师的高薪工作,现在丈夫要回中国去,她没有半点怨言,原先陶静洋总觉得安娜是个实在不起眼的女人,他以玛莎的美丽和能干而觉得沾沾自喜,但是当安娜表示愿意跟着皮特回中国创业的时候,他对这个长相一般,甚至有点其貌不扬的女人有了一点尊敬和好感,他开始羡慕起皮特来了。

第二天,女佣莉莉娅在玛莎上班之前就来了。陶静洋看着妻子穿好了一身黑色漂亮的洋装,站在花园的栅栏前和莉莉娅说着话,那个墨西哥女佣的身材真是肥硕,当她们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成了鲜明的对比,于是,一种优越感又从他的心里像泉水一样涌出,拥有一位漂亮的妻子就像拥有一笔珍贵的财富一样,这样心态算是一种虚荣吧。这是每个男人都想拥有的虚荣。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换上了一身休闲装,准备去南圣荷西的电脑公司上班。

当陶静洋还挣扎在101高速公路上的时候,玛莎已经来到了她工作的美国银行,她的办公地点就在旧金山市中心的金融区,这可算作西部的华尔街了。在办公楼的大厅,华丽的电梯跟前,她遇到了顶头上司艾瑞克,她朝他微笑地打了个招呼:“早啊,你今天看上去气色真好,我说的是平时也很好,但是今天特别。”艾瑞克的金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整洁而利落,就像所有银行界的精英一样。他小声地对她说:“在例会之前,你先来我的办公室一下。”

他的办公室是一间可以看得见海湾的有着落地窗的古色古香的房间,她期望着有这么一天,也可以坐在这样的房间里办公。早晨看着东边的朝阳,傍晚看着落日。他给她倒了咖啡,说道:“在开会前,我有件事要和你沟通,等一会你要有心理准备。”她问:“什么事呀?不会是什么坏消息吧?你可是从来都没有给我带来过坏消息的。”他看了她一眼:“你已经被提名代替我的职位了。我呢?我被调回纽约了。”她惊讶地站起了身:“我没有听错吧,你为什么要离开旧金山,这太突然了。”秘书的电话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看了看手表,示意道:“开会的时间到了,中午一起吃饭,到时候再给你解释。”

玛莎接替艾瑞克的消息多少在同事间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她可是春风得意呀,有人这么感叹;前不久她才升的呀,有人这么议论;和她同期进来的有的刚做了理财顾问,更有人忿忿不平。

真是一个好天气,梅西百货店的露天广场暖风令人精神爽。他们面对面,保持了一段距离,隔着玻璃圆桌,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话。玛莎用叉子熟练地卷起盘子里的意大利面条,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去纽约的原因呢!”艾瑞克回答:“是有些突然,太太是缅因州的,娘家在纽约开了意大利餐馆,需要她去帮忙。”想起曾经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日子,她不由得说:“纽约是好,可是天气太可怕了,冬天总是下雪。”他说:“是呀,记得我们念书的时候,你的车总是熄火。可是,我总不能让太太自己回去吧,何况我们还准备生个孩子呢?这是计划内的事。”她感叹道:“你可是放弃了旧金山的美好生活了。”他不以为然地说:“和心爱的人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即使在南极也是温暖的。”

丽莎张哪去了?回到办公室,她为工作上的事寻找助手的身影。秘书说:“早晨就没来,说是家里有些事。下午会晚些到。”

在办公室的走廊上,她遇到了丽莎,她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憔悴。平日都是化妆的,今天可是素面。她们的私交挺好,都来自中国,工作以外的时间会交流一些家庭的琐事,丈夫的工作,孩子的教育。

玛莎向她交代了工作上的琐事,关于玛莎晋升的事,在她踏入办公室的时候就听说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还不是仗着和艾瑞克同学,人家一直在上面关照着,虽然自己的学历没有她高,她做的事她也能做,如果上面有人赏识,同样也能出人头地。她的提升,让丽莎觉得酸酸的,加上家庭的一些遭遇,她越发觉得委屈,在玛莎的追问下,她伤感地红了眼睛。

她告诉玛莎她决定办理离婚了,和远在中国的丈夫。玛莎给她倒了热开水,她细声地问:“你先生去中国多久了?本来你们不是挺好的吗?”丽莎叹了口气说:“都怪我,也许一起去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当时都是因为孩子上学的问题没有走成,想不到两年后就出了问题。”玛莎试探地说:“你先生在中国有了另外的女人吗?你觉得还有挽回的机会吗?”丽莎摇摇头:“我知道这事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不敢告诉同事,怕你们笑话。前些日子他回来过,那个四川女人电话跟着过来,又哭又闹的,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如果他不和她结婚,她说要自杀,而且是一尸两命。”丽莎的遭遇让她不寒而栗,本来晋升的喜悦,春风得意的心情被丽莎的灰色的遭遇弄得烟消云散了。

她慢腾腾地回到家,没有了早晨出门时的喜悦。在饭桌上,当着孩子的面,耐着性子没有提起丽莎的事。孩子们在自己房间做功课的时候,她悄声地问陶静洋:“你还记得丽莎张的老公吗?他们要离婚了,他在中国有了女人,真是可恶。”陶静洋说:“夫妻离婚都还有其他原因的,你不要随便下结论。谁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她有些不满地说:“你怎么这么说话,丽莎多不容易,一个人带着孩子,又要上班,又要顾家。”他回敬道:“你们那个丽莎是自找的,当初据说她就是不肯和她先生一起去中国,她的事,湾区的很多人都知道。我不同情她。”玛莎有些义愤填膺了,她拧了他一下:“太不够意思了,对妇女一点同情心也没有。”陶静洋很认真地说:“我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人,对于自私的女人不需要同情。”

那天的晚上,玛莎有了一些心事,陶静洋平日里是一个好好先生,不太愿意和自己发生争执的。今天的他有些反常,他的言语举止让她感到陌生。

还是一样美好的月夜,他们俩躺在床上,没有说话。玛莎一直想着白天的事,她想告诉他自己晋升的事,但是丽莎的事让她有些思绪混乱。人生真是很难讲的,今天过得好好的,难保明天发生什么意外。记得每年的公司圣诞晚会,丽莎总是携手和她的先生一起来,那个已经不年轻,有些发福的,半秃的密斯特张可是湾区的医药博士。据说,他拿到了风险投资的一笔钱到了中国内地的四川开了一家药厂。想想他也不年轻了,居然没有躲过美人劫。同事说:“四川女人吃辣椒的,可厉害了,当年的时候,很多到农村的工作组的干部去一个被拉下水一个。“玛莎起初不信这样夸张的说法,当作是笑话听过,但是丽莎愁云般的表情让她领教了国内一些女人的厉害。她们像是飞蛾扑火一样的,她轻声地嘀咕了一句。“反正中国这样的地方是不能去的,尤其是不能放男人一个人去。”

第二天的早晨,玛莎和陶静洋面对着坐着,她一边说一边把烤好的面包涂上奶油递给了丈夫,他不以为然地说:“你不要整日沉浸在丽莎的婚变里,你是你,她是她。”她喝了一口咖啡,瞥了他一眼:“说说有什么不可以,那么认真做什么。”她很顺口地说:“对了,忘了告诉你,艾瑞克调回纽约了,我提升了,现在我坐他的位置。”他听了,似乎没有半点喜悦和惊讶,眼睛还是盯着昨天的《世界日报》,只是随口说:“这样好。”

“你听说圣荷西的几家电脑公司关门的事吗?”丽莎张来到玛莎的办公室,她已经离婚有一阵了,最近一些同事张罗着给她介绍男朋友,原先有些灰色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了。玛莎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奇怪,有那么多的start-up公司诞生,也有一些公司走向灭亡,这是自然规律。”丽莎犹豫了一下说:“有些话不知该问还是不该问?”玛莎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她:“什么?”丽莎说:“我们的邻居和你们老陶同一个公司的,昨天说他们的整个部门都解散了,不知道你们老陶怎么样?”玛莎觉得很奇怪,她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很坚定地说:“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他可是元老了。”

当玛莎回到家里的时候,厨房里传来了莉莉娅做饭的香味,陶静洋已经在家了,今天可真是个奇迹,她问:“怎么这么早,路上不塞车吗?”他低着头专注地拿着剪刀修理着院子里玫瑰的树枝,只是随口说:“啊,是的,今天回来早。”屋里的电话铃响了,孩子从里面出来,朝着院子叫道:“dady,你的电话,好像是皮特叔叔。”陶静洋马上放下手上的活,不顾擦去鞋上的泥土,跑着进了书房。玛莎听见他在书房里说话的声音很大,断断续续地说什么我安排一下就来什么的。

在饭桌上,玛莎问:“刚才你们在说什么?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你是说你要去中国吧。”陶静洋迟疑了一下,说道:“还没有最后定,先吃饭吧。”他知道玛莎是强烈反对去中国的,而自己前几天刚给公司裁员裁掉,在宣布消息的时候,他的心情像是跌到了冰窖里。被公司裁员在他的人生中已经不是一件新鲜的事,每一次离开公司的刹那间,他总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感到自我价值的否定。他每次都想:每天起早贪黑地在高速公路上赶着玩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皮特在离开美国的时候就悄悄地说服他一起去中国创业,他说自己在浦东的张江高科园区有一定的关系,希望他回去一起干。当时,他有些犹豫,玛莎不喜欢回国,他觉得他尊重家庭成员的生活选择。皮特说:“这有什么呀,以后她会理解你的。毕竟我们都已经不年轻了,有多少机会可以重来?又有多少机会可以选择?”

他一定是因裁员伤心过度了,玛莎心里想。中国是不能去的,她在他的耳边说了好几次,他没有正面回答。上班的时候,她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想着陶静洋的事。丽莎用一种同情的口吻说:“老陶被裁了?如果他在这里没有找到工作的话,他肯定会去中国的。你怎么办?”

是呀,我怎么办?玛莎问了问自己。

“男人终究是自私的动物,靠不住的。”丽莎张坐在梅西百货门口的露天广场上的咖啡吧和玛莎聊天,她用吸管抿了一口新鲜的果汁,又问了一句:“老陶好吗?都去中国三个月了吧,你也真放心得下。”玛莎没有接她的话题,低头看着杯中的咖啡。“你们感情平时很好的,出了问题就可惜了。”丽莎张提醒她。玛莎低声地说:“我发现有些事要拦是拦不住的,譬如:他去中国。这个世界上少了谁都是可以活的,少了谁地球不是照样在转吗?真是多担心的。谈些别的吧。”她打断了丽莎张的话题。玛莎笑着叹了口气,说:“谈谈你的新生活,你的希腊老公怎么样?”银行的上上下下都知道丽莎最近嫁了一个富有的希腊裔珠宝商,岁数比她大了些,但是丽莎以前没有的,他都给她补上了,她嫁给他的时候,连同两个孩子一起带过去了。现在,丽莎戴着贵重的珠宝,开着宝马跑车来上班,因祸得福。她的前夫电话想让孩子暑假去中国度假,在她的面前说话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她的腰杆变得硬邦邦了。玛莎说:“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离开他后,你会过上更好的日子。可能后悔了吧。”丽莎杯子里的饮料已经喝完了,她意味深长地说:“人生真是难以预料,本来以为已经没路可走了,现在上帝又为我开了一扇门。我爱美国,美国真是一个好地方。”丽莎张在那里忘形地说,声音很大,几个路过的人诧异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国女人。停顿了一下,她说:“玛莎,亲爱的,如果真的老陶回不来了,你就找个美国情人吧。网上多得是:Married, but I am available。”玛莎看着她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算了吧,胡说八道,我看你是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昏了头。”丽莎不在意地说:“俗话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

从银行回家的路上,玛莎第一次觉得步伐有些疲倦。白天的公务,和丽莎的一番话,让她觉得思绪像是一团麻绳。路过渔人码头,她闻到了街上飘来的断断续续洋葱汤的味道,以前陶静洋最喜欢吃洋葱汤了,他们一家总是在周末一起步行在这里,悠闲地看云,看海,看路上的游客。冷风吹来,旧金山傍晚的风就是这么冻人,她不禁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她有些后悔把陶静洋放回了中国,她在美国,第一次觉得有些力不从心的孤独了。但是,她有些不甘,如果拱手放弃了现在的事业,多少她觉得惋惜。艾瑞克从遥远的纽约给她来电话说:“有些事你必须放弃,学会放弃是一种智慧。”玛莎说:“我奋斗了那么多年,让我在一夜之间放弃,多少有些不甘心的。”

七月,当旧金山依旧凉风习习的时候,玛莎难以想象上海的骄阳似火。下了飞机,出了边防检查,她惊诧四面八方的旅客的拥挤。想到快见到很久没有在一起的丈夫,一路旅途的劳累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两个孩子睡眼朦胧,拖着脚跟在她的后面。她推着车子,拿着行李,几乎是跑着穿过人群。她马上就要见到丈夫了,陶静洋一定站在黑压压的接机人群的队伍中。就在那个一瞬间,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她第一次怀着不安的心情到达纽约肯尼迪机场的时候,那种见到亲人的期盼和现在相似。这么些日子,分离和相见重新唤起了她内心的亲情。出了机场,等了许久,没有见到陶静洋的人影。站在大厅的出入口,两个孩子几乎被来往的人潮推倒。“你是陶太太吗?”一个年轻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转过身,眼前是一个身材消瘦的年轻人。她看着他,他的手上拿了一张照片,正是她和孩子的合影。“陶总昨晚有急事去宁波了,临走的时候关照好让我接机,我提前出门,但是路上堵车,对不起,我迟到了。”他解释到。她急切想见到丈夫高涨的情绪突然间好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肩膀觉得重了很多,她的脸变得苍白和憔悴。“我们走吧。”她轻声招呼了两个跟在身后的孩子。

一路上都是明晃晃的太阳,路旁的树叶被太阳烤焦了。汽车里打着冷气,但是他们还是觉得炎热从四面八方逼来。要不是艾瑞克的劝说也许自己真不会利用孩子的假期来中国。孩子东倒西歪地睡着了,他们真是可怜,下了飞机都没有见到爸爸,玛莎的心里涌出一种难以言状的酸楚。

上海的家是陶静洋租来的房子,在浦东的一个高档小区里。她机械地跟随着司机,随他进了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是客厅沙发前的茶几上,放了他们一家人的合影。两个孩子没有洗澡就躺在床上睡了,一路上她都没有吃东西,飞机上的食物难以下咽。打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有半瓶过了期的牛奶,还有一包康师傅牛肉面。明明知道我们今天回来,也不给我们准备食物。她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但是泡面是不能将就吃的。过的是什么日子,玛莎自言自语地说。厨房的桌面上放了一盘苹果,她洗了一个,没有削皮,在自来水上冲了一下就吃了。吃完苹果,她昏头昏脑地倒在沙发上睡了。正熟睡的时候,电话铃响了,陶静洋的声音,他正往回家的路上赶,电话的那头兴高采烈的,一家人终于团圆了,家里开着空调,吹得玛莎的嗓子冒烟,她始终昏沉沉的,丈夫的声音并没有让她清醒和振作。看了一下手表,都晚上十点多了,两个孩子还在睡梦中。原先期待看见丈夫的心情好像并不那么强烈了,就是在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异常的冷静,一点激动的情绪也没有。

门铃响了几下,接着是钥匙的响声,身材高大的陶静洋穿着一身白色的T恤进了门,门外一股热气也随他跟了进来。她犹豫了,是否要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门口去迎接,但是他已经进门了,她只好依旧坐在沙发上看着他,没有移动身子。

“我回来了。”他笑着说。她起身走到他的跟前,他张开双臂把小巧的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她的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到上海的第一个晚上,玛莎第一次觉得在丈夫身边真好,她睡得格外香甜。

房子的外面就是一条笔直的马路,接连不断的汽车声把她从梦中惊醒,太阳升得老高,打开窗帘,亮得让人睁不开眼。陶静洋已经不见身影。门铃又响了,昨天来机场接他们的那个司机手上提了一大堆白色的塑料袋。他说:“这是对面的家乐福买的,陶总叮嘱的,过一会钟点工会来,有什么需要打我电话。”说完,他拿出一张小卡片,玛莎知道他姓王,按照上海人的习惯,她就叫他小王师傅。

两个孩子起床了,吵着要出去走走,但是刚打开房门,他们又缩了回来。“天哪,热死了,我们不可以出去。”他们抱怨着说。吃完早饭,做卫生的钟点工阿姨来了。她淡淡地和玛莎打了一个招呼,模样可能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吧,玛莎心里想。她突然想到了莉莉娅,现在她来上海的这段日子,还是莉莉娅在照看他们旧金山的家。上海阿姨做事的动作麻利,说话很少,做完家事就离开了。玛莎已经很多年没和国内的人打交道了,她也不知道和阿姨说什么才好,她觉得自己和国内的人之间的交流变得生硬了起来,这样她越发想起莉莉娅的好处。

中午的时候,陶静洋来了电话,他交代了皮特家在上海的电话,他说:“我今晚要陪客户吃饭,不回来吃了,有空的话给安娜打电话,让她带你四处走走。”孩子们推托外面天气热,不愿意出去,玛莎说:“你们不想出去,那我一个人出去走走。”这里仅仅是陶静洋租来的一个带家具出租的房子,里面什么都不缺,但不是我的家,她想。在房间里吹着空调,无所事事,她越发觉得无法打发时间了。

她一个人走进了家乐福购物中心,这里买东西倒是挺方便的。门口有小姑娘在推销免费的美容产品。她们的态度很诚恳,去试试吧,她欣然答应了。美容院在家乐福的外面,当她睡在美容床上的时候,美容师开始对她的皮肤评头论足,“你是不是没有睡好呀?你有黑眼圈,眼袋也很深,你看,眼角的皱纹也出来了,要保养呀,要不要来做个眼部护理?我们这里的去斑也是很有效的,你可以尝试一下……”在她们的推销下,她不知不觉地享受了一大堆服务,等到结束的时候,她们把她带到收银台,劈劈啪啪计算机算下来,她要付1200元,你们不是说免费的吗?她诧异了,免费的只是清洁护理,其他的都是收费的。玛莎的头开始晕了,她掏出钱包匆匆付了钱,当她离开的时候,她对上海的仅有的一点新鲜感让那几个做美容的女孩给榨干了。这些人太厉害了,年纪小小,真是老江湖。她难受的是,自己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在美国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的遭遇,初来上海就糊里糊涂地上了当,心里的怨气不知不觉地朝陶静洋发泄了。

晚上的时候,丽莎张来了电话。从美国来的电话让玛莎觉得分外亲切。电话的那头,她问:“都几点了?老陶还没有回来。”玛莎说:“天气太热了,难以想象的热。这种天气真是乏味。”丽莎说:“玛莎,你要把老陶看紧了,你回来了他都可以这样不着家,你不回来的时候,他更不用回家了。”丽莎的提醒让她本来就落落寡欢的心情更加雪上加霜。随口她提起白天在美容院被骗的事,那些女孩年轻,但是厉害着呢。

陶静洋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知道,早晨等她和孩子都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家去公司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孩子是在放暑假,但是玛莎只请了三个星期的假,掰着手指数了数,她还有十多天的假期,回来这些天,她竟然没有机会和时间和丈夫好好地吃一顿饭,好好地聊上一阵。和在美国的时候相比,陶静洋的忙碌像是换了一个人。玛莎的直觉告诉她,他们两个人的距离在慢慢拉开。她多数的时候是空闲的,空闲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想起了丽莎的警告。

“妈咪,我们回去吧,这里一点也不好玩,爹地也不在家,他都不回来和我们吃晚饭。”他们齐声抱怨。“我带你们去坐地铁吧,去外面买游戏卡。”孩子们没有坐过上海的地铁,不能总让他们呆在家里,几天下来,脸色变得苍白透明。在旧金山的时候,他们的肤色是那么的健康红润,玛莎每时每刻拿着两地做着比较。

回来的时候遇到上下班的高峰,那些乞丐,年纪小的,年长的,伸着肮脏的手在玛莎的面前晃动,孩子们犹豫着要不要给他们一些硬币,玛莎用英文说:“不要理睬他们。”等他们出了世纪公园地铁站的时候,玛莎发现自己的手袋的拉链开了,里面的钱包,化妆包不翼而飞,孩子新买的游戏卡也不见了。每次外出总是这样或那样的不愉快。他们仨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坏,原来打算孩子们在上海多住一段时间,呆到开学的时候再回去,现在看来不用了。

“怎么刚来就要走呢?”陶静洋问。玛莎说:“我们都已经住够了,你喜欢这里,你一个人住吧,我们好不容易来看你,可你和我们在一起呆了多长的时间?”陶静洋说:“我不是忙嘛,都是为了这个家,我也是没有办法。”他们开始的口角转成了无休无止的争吵。孩子夹在中间成了三明治。有一天晚上,玛莎躺在床上,身边陶静洋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她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外面的天气真热,四周只有空调机器轰隆隆的响声。玛莎奇怪了,这么些日子,从分离到团聚,她和他都没有主动亲热过。也许是炎热的天气耗尽了人的精力,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你没感觉到老陶最近有什么变化吗?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去他的公司看看。”丽莎张在电话中说。本来玛莎是很不屑的,她不在乎,反正她就没有想在上海长住的。但是与其呆在家里无聊,不如出去转转,好奇心人人都有,再清高的人也难免有庸俗的时候。

她给司机小王打电话,说是想去张江看看,都说有个科技园区,我还没有去过呢,她私底下讨厌起自己小女人般的虚伪。当她走出门的时候,整个人暴露在烈日中,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去陶总的公司看看吧,来了这么多天,你也很少出来。”小王真是非常善解人意,他为她找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于是,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君子。

车子在一个广场上停下了,小王带她走进了一座高楼。进门的地方,前台坐着两个身穿粉色衣服的,梳着长发的靓丽的年轻女孩,她们面带微笑地问到:“请问你是哪一位?”小王说:“这是陶太太,来公司看看。”前台的一侧,有一面镶在墙上的镜子,她无意中朝镜子瞥了一眼,镜子中的那个中年妇女又老又憔悴,和眼前的鲜花般的女孩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心咯噔地沉了下去。

一个年轻略为成熟一些的女孩从里面走出来,她给玛莎倒了一杯开水,顺便带她从里到外参观了一下,她惋惜地说:“陶总出去开会,你来得不是时候,要不要我给他电话?”她问。“噢,不用了。”玛莎客气地说,她觉得好像她和陶静洋之间变得生分起来。他现在是老总了,忙得顾不了家,连秘书都可以随时和他通话,而自己呢?每次和他通电话都是被他匆匆地挂断的。公司的那些人仰着头看他,所以也许他在家里也当自己是一个老总,玛莎想。原先对他公司的一些好奇心和关心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

临走的前天,孩子们是高兴万分的。他们居然兴致勃勃地说要去南京路的步行街购物,玛莎约了安娜在外面坐坐。大约有半年多没有相见,安娜比在美国的时候年轻漂亮了,原先的长发随便扎在脑后的,现在变成了俏丽的短发,整个人比在美国的时候消瘦了许多。她对玛莎说:“你不要走了,老陶过得完全是单身汉的日子。”玛莎说:“这不怪我,是他自己找来的。再在这里住下去,我快疯了,不要劝我了,这两天我都是靠着吃药来维持睡眠的。要知道我从来就没有这么糟糕过。”她突然想起镜子中那个憔悴的身影。她接着说:“在美国的时候,至少我是个有价值的人,可是现在我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她甚至无意中和陶静洋公司前台的那些女孩相比,到了上海她体会到什么叫做自卑感,这种滋味患得患失,如履薄冰,在这炎热的季节,她的心开始流出冰凉的血。安娜费尽了口舌劝她留下,她反驳道:“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要留下?在这三个星期的假期中,我们又有多少日子是在一起过的?我不想在这里过这种形同虚设的日子,你不要劝我了。”玛莎把话题移到了别处,真是一个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安娜想。

钟点工阿姨看见玛莎整理好的旅行箱,终于开了口:“太太,你真要回去吗?我劝你不要走,先生在这里挣钱,你什么也不愁,何必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要走?不是我多话,先生人很好的,你再好好考虑吧。也是,你们没有过过苦日子,很多事就不会将就了。”玛莎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她开始对上海的一切有了抵触,对任何人的劝告表示了无言的排斥,要走,谁也无法说服她。

在她一下飞机的那一刻,她看到了旧金山湛蓝的海湾,海水被阳光照射出金灿灿的光芒,海风迎面吹来,把她所有这么些天来的怨气,旅途的劳累都吹走了。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整个人仿佛轻了许多。莉莉娅开着车把她送到了家,门口院子里的玫瑰比在她临走的时候开得更加娇艳了。她说:“我让荷西的工人帮你重新施了肥,松了土。”荷西是莉莉亚的先生,经营着一家园艺公司。玛莎进了整洁而明亮的客厅,落地的纱帘被风吹起,洋洋洒洒,玛莎的心情大好,她高兴地说:“今天我们吃西餐,去外面吃饭。”她招呼着两个孩子。孩子们似乎没有她那样的兴致,他们沉默着不说话。“宝贝们,怎么不说话?”莉莉娅说。他们犹豫了片刻说:“妈咪,我们想爹地。”

第二天,玛莎踩着高跟鞋兴冲冲地到了公司,她听说公司的行长换人了,艾瑞克离开了银行,加入了他们家族的餐饮事业,据说在纽约他家餐馆的生意好得了不得。她收到了艾瑞克的邮件,他太太快生孩子了,所以他必须替她打理生意。短短的这么些日子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而且都是在她不在的时候发生的,回来后她高兴的兴致多少觉得有些受挫。

新的上司来了,丽莎张却晋升了。那个新的上司是个女的,老美,似乎更看重丽莎,玛莎看到过她们一起去梅西吃饭,没有邀她,凭她多年的感觉,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妙。玛莎在洗手间的时候,听到两个女同事在背后议论。她们没有察觉厕所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有什么呀,当年卖保险的,后来在这里的前台做服务,又没有专业的文凭。可是,人家现在不一样了,她的新老公可是有钱人。玛莎等她们走了以后再现身,她对着镜子把口红补上,过去那个神采飞扬的她不见了,脸上蒙上了一层忧郁。

下班的前一刻,她被上司召见了。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她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忐忑不安。他们的办公室离得不远,玛莎是低着头揣摩着走过去的。新上司给人的感觉麻利而不容接近,她微笑地招呼着玛莎,同样给她倒了咖啡,却是招呼秘书给端来的,她得体地称赞了玛莎的能力,她说考虑到她家里有两个孩子,她把她换到另一个部门,这样她就降成了部门经理。突然的消息像是一把软刀子把玛莎狠狠地抽了一下,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站在对着旧金山湾海景的窗前,正好是夕阳笼罩在海湾上,诗情画意此时此刻对她一点吸引力都没有了。

她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在电梯里的时候,巧遇回家的丽莎,她满面的春风,玛莎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那天,她突然想到了远在上海的丈夫陶静洋,晚上的时候,她给上海拨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是钟点工阿姨的声音,她说:“你刚才来电话就好了,先生生病去医院了。真是的,你还是回来吧。”她善意地说。

她又拨通了陶静洋的手机,他正在医院里挂盐水,“怎么会这样?”她问。他说:“没什么,天气太热了,累倒了,不用担心,过几天就好了。你们呢?都好吗?”电话的一头,她有些哽咽。

夜里的时候,她第一次有了空荡荡的感觉。回到旧金山的这么些天,除了莉莉娅,和她来往的人越来越少。没有人周末约她出去聚会,她的耳朵偶尔吹进了这样的话:不要叫玛莎了,她没有丈夫在身边,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叫她不合适。银行里也有人这么说:她是神气不起来了,艾瑞克也不在了,她没有靠山了。

丽莎张在公司里越来越高调,她说要给她的希腊老公庆祝生日,周末她邀请了公司所有的人去她在南部蒙特利市的度假别墅开Party。她给玛莎亲自打了电话,说你愿意来的话,我表示欢迎。什么是愿意,想来她没有诚意邀请,玛莎立刻回绝了。

看见玛莎闷闷不乐,莉莉娅在周末的时候邀她去她家。莉莉娅的热情让她感动了很久,也许她的一家并不那么富有,但是一家人和融融地生活在一起,那种感觉真好,玛莎望着莉莉娅扭动着丰满的身躯,从厨房里拿出一大盘准备好的烤肉,放在院子里的烤炉旁,荷西烧着火,莉莉娅放下东西,用手擦了擦荷西脸上的汗水,然后又重重地亲吻了一下他。玛莎看着,从心里发出会心的一笑。

艾瑞克从纽约给她来了电话,他问:“你想好没有?下一步,你该怎么做?”玛莎镇静地说:“想好了,不久我和孩子都要回上海了,这个决定是回到旧金山以后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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