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与天空

时间:2022-08-09 02:07:17

妄想与天空

作为成熟诗人的自觉写作,聂沛想得多,写得少,一直为新诗写作寻找“生存”的理由,追求诗艺的简洁表达,诗思的微妙多元。他创造出的意象——天空,让我们看到了未来诗歌逐渐明晰的轮廓。在诗集《天空的补丁》里,聂沛是一位既亲近又傲慢的妄想者,不管他持枪能打穿天空多深,至少他是第一个真正发现天空,并且敢于打穿天空的人,这是多么孤独而又悲伤,狂妄而又默然的探索。

诗歌贵在揭示熟视无睹的现实面前令人诧异的瞬间,用聂沛的话说,当代诗歌应该寻找“小别胜新婚”的感觉。在一个常识缺席的时代,浮躁的艺术玩弄一些表象的花样,浅溥的新奇成为时尚的经典,尖叫和无病成为人类信仰空白的表达,而要根治这种病态的倾向,我们必须正视常识,剔除一些附加的、派生的东西,寻找心灵最初的感觉,这就需要我们对自身和外在世界不断地反思与观照,只有自己真正感动了,才能领略事物久违的新奇。聂沛在诗集《天空的补丁》里找到了人类最大的常识——天空。诗歌需要不停地反刍,才能排除一些非诗因素的干扰,这样才能真正揭开事物一层层古老而又新奇的面纱,从而一步步逼近常识的核心。

天空是时间与空间的相互交汇,是孕育光明与黑暗的母亲。聂沛在这绵延古今的广大时空里挖掘内心的诗思,字里行间,无形幻化成有形,一切显得无中生有,可又让人感到真切地存在。“你抬头就望见了天空”,在开篇诗《天空的补丁》里他如是说,“你抬头就望见了天空的补丁”,通过进一步地凝视,诗人发现诧异的天空,“天空一层层,有多少补丁呀……”然后剥开一层层离奇的想象,天空既为存在也可为非存在,存在只是哲学命名的起点,事物的本质其实是命名及涵义之间的联系,意象的功用在于明晰事物瞬间的联系。诗歌在于对人类自身和他者的追寻和发现,“补丁”一词隐喻了人类历史的觉醒。人类发现并使用火种,脱离自然原始的神秘,迈出与外在世界决裂的第一步。随着科技和市场的到来,人具有了商品的属性,脱离了人类原始的神秘,开始了机器文明的征程,从此进入人类孤独叛逆的现代社会,面对天空,人类的赎罪观念其实是对自身的破坏,也是蔑视他者与人类内在的一致性。“这些补丁是那么深厚/也许缝补它的针脚有许多/但没有一只鸟的针脚能缝好这些补丁”。聂沛诗句里一些原初的直觉给我们带来素朴的反思,女娲补天的神话得到诗意的复活。面对天命,揭示了当代人应该具有怎样的生存态度。他道出了天人合一的常识,既不是佛教的虚无,也不是儒家的顺受,天空是万物的律令,也是最高的缺陷。女娲是人类的母亲,补天一说表达人类对天空的敬畏,也彰显人类亲近天空的果敢。在接下来的诗句里,“当然,你会在其中看出感动/看出心灵的浩茫一片/一些白云,一些清风……/一些匠人和疯人,甚至盲人!”聂沛把天人合一的常识拓展为天地精神和万物共生的现念,在诗人的眼里,万物是通灵的,白云,清风……低头制造器皿的人,追风逐云的人,还有熟视无睹的人,所有的这些事物对于天空是古老而又新鲜的注脚,不管它们有怎样的表情和言语,这些缝补的行径都像鸟爪显得那么执着和勇取。从这个意义上看,其实,“补丁”更隐喻了人类不断认识事物的过程,也就是不断解放和改造自身的过程。即使穿线的针刺痛岁月的伤痕,不管人类多么努力,认识能力怎样提高,人类也无法完美这些补丁,其实补丁本身也充满无限的缺陷,何况对于补丁之外的天空。人类只有真正意识自身的局限,才能不断提升自身的探索能力,你才能看出万物的感动,并且感动他者,其间也包含人类对自身的感动,尽管万物的心灵是浩茫的,也许只是抓住一些白云,一些清风……对于局限性的人类来说显得多么虚妄。但是,只要你认真地用心灵的针脚缝补天空的补丁,终有一天,你会发现万物的感动,并且拥有感动。当然你只是人类诗篇泪流满面的注脚,而万物的存在也只是天空微不足道的补丁。在聂沛的诗里,天空是最高的云朵,是宗教的父亲,是太阳的母亲,甚至是鞋底下踩得脚跟生疼的小铁钉。面对卑微的世俗生活,仰望天空,我们内心必须充满敬畏和感激,因为它终归悲悯地俯瞰人类过完一生。

诗歌揭示自然的秘密,同时也揭示人类自身的秘密,照亮人性的黑暗,并且不断地净化人性,是人类认识自我、超越自然的表现。人的基本因素是欲望和自由,两者交汇产生妄想,而想象与激情催生妄想。妄想其实就是“来自深渊的那些痛苦和人为了对抗它们所做出的努力”。黑暗的忧郁是诗歌的活水之源,现在,我们一起走进聂沛的天空,看他的妄想有怎样的疯狂和悲伤?

一个妄想者骨子里面充满悲怆,你可以瞬间打败他,但你永远也不可能消灭他,妄想者总是在做梦的同时梦见自己醒来,他见证黑夜的舞蹈和石头的感动,以及西西弗斯的徒劳。“一只蚂蚁来去匆匆,妄想把大地搬起来”。你的梦想有多大,你思维和生存的空间就有多大。人性是脆弱的,因为妄想,才能使它变得坚强。妄想使人看起来天真,显得不切实际,但是它使人显得纯粹。人一旦没有修饰和身份,生活就像多棱镜折射眩目的诗思。妄想拉开诗人与生活的距离,从日常疏松的现实看出事物出奇的感动,它使一只弱小的蚂蚁爬上天空成为可能。诗人游弋于真实与虚幻的缝隙,满怀洞察力地瞧着我们,对蚂蚁的审视远甚于庄子与蝴蝶简单的互化。在聂沛的诗里,蚂蚁与人类的命运是等价的,它的敏感性和创造力也许是人类的认识能力所不能触及的。“像蚂蚁一样地活”的观念,其实是人类自身的高傲和对万物活动无知的表现,也许蚂蚁的思维和行为在它们活动的范围远甚于人类对自身世界的敏感性和创造力,我们对此没有表示佩服,反而厚颜地嘲笑。反思是人类自我进步的表现,一些妄想往往能够让我们清醒地认识自身和他者的本质。诗歌指示自然和人性的秘密,妄想往往能够及时捕获这些闪光的瞬间,当然首先需要你自己真的为这些东西感动了,创作过程的冥思活动就是感动于时空交汇中无限循环的一些点或线条。聂沛隐喻地戏说:在你为事物感动的闪光瞬间,第一次看到的是太阳的印象,也许第二次是月亮的轮廓,第三次可能是跳跃的星星……在接下来,你认为最末的一次,必然是忽闪忽灭的萤火虫。但是在你低头凝想的刹那,也许一轮印象的太阳悄然从萤火虫旁边涌出,妄想总是在不断深思的空间打开日常已层层久违的新奇。妄想是天空的影子,是打开鸟笼的门。一个妄想者死了一千年,你也能触摸其内心黑暗的呼吸。妄想可以烧掉一个观念愚蠢的国家,或者人类虚伪的精神屋顶。妄想,缘由天空那难言的荒芜或者人类内心隐忍的黑暗。一个沉溺于妄想的人无法闪烁其辞,他就像仰望天空发愣的哑巴,只能用毕生的一滴滴眼泪表达对万物的敬畏与感动。

漫游聂沛诗里对自然和人性许多瞬间的感动,我们看到诗人不停地拷问自己的灵魂,发出一些奇妙的玄思和冥想,这些意象隐喻诗人对人类自我和他者的寻觅与发现。聂沛是一位深度的观察者,他冷眼面对先辈和世俗的观念,在诗歌《愚人节》里,突然的一句提醒:“今天是愚人节”,旷世奇音像一次闪电使许多自诩为人的人全部死去,让一些目光短视的聪明人安心失明。面对诗里的,陶渊明的诗句“落地成兄弟,何必骨由亲”所呈现出的普世关怀也显得无地自容,因为已经是行在路上的耶稣或者释迦牟尼。“他向每个人微笑了十年”,“十年了,他都有一颗甜蜜的心!”每年4月1日,他就提醒:行在路上的人作为人应该具有的定义。一句简短的醒世恒言有力地鞭打了世道人心,让人为人的非人因素所驱动的愚行感到羞耻,从而使人性得以净化。聂沛精于从生活的点滴抓住一些闪光的瞬间,他不仅能够从诗歌宏大的叙事结构走出未来的方向,而且在体细察微方面,更能现出许多奇异的感动。这些对自身和他者敏锐的洞察与拷问所生发的情思,仿佛读者亲临身受。其诗歌《白隐》就隐喻了极其深刻的意蕴:未来是人类无法涂抹的空白,就像诗里四面雪白的墙壁具有纯净的形式,同时也像许多无法勾勒的过去。而现实的人们总是愚蠢地认为自己能够操控未来,于是,把一些肮脏的东西,包括自己的名字,企图刻在未来的石头上,借此永生不朽,但是又由于内心的怯懦或者不自信,他们不得不借用一些纯净的形式来遮掩自己丑恶的嘴脸,并且自欺欺人地发出满意的微笑,认为自己就是未来,他拒绝让现在成为过去。

聂沛融入当下,在他的头顶总是舒展一层层的天空,诗人沐浴月光和雨水,在树林、天空、阴影和水构成相对奇特的风景里,他看见的云朵是擦拭天空的毛巾,是善跳探戈的落叶,是说唱的石头。也许妄想是极端自由的悬梯,诗人才能一步登上天空的屋顶,细细观察一条大河的天伦之乐,看它怎样保持澄澈,又怀揣怎样的愿望?聂沛不迷醉于对天空疯狂的热爱,其诗歌对周边事物的抒写也充满曼妙的通灵色彩:一只飞鸟的爪子也会给雪山的洁白划出难以愈合的伤痕。诗集《天空的补丁》里的意象纷繁复杂,三言两语很难翔实其意象的情趣,只能择其一二,以求管中窥豹的效果,在聂沛的眼里,万物具有丰富的表情和言语:心若空谷的山雨,它的嚎啕使文字慢慢张开虚无的耳朵,静静地聆听诗人内心的风暴;它像一只只飞来飞去的蝴蝶,充满记忆空灵的线条;小树写意的几笔留白一条指向了无人意的大山之路,那里的沉寂是一切野性以人类生命里从未存在的声音在歌唱;人类自以为是的时候,往往是其堕落的开始,在“我”得意地占据柿子的上方时,八岁的柿子却显得异常调皮,像一朵跳跃指尖的火焰,随着“我”抓捕的心从最初的树上一起掉落;奔跑的大山与颤抖的云儿使天空垂下它感动的睫毛。聂沛与银鱼互钓,见草木折腰表达了人类对自然最广泛的信任与钦佩,他对万物的关怀和博爱已经上升到自然与宇宙的高度。

然而,诗人也是食人间烟火者,对日常生活表现了无比细腻的温情,奔走生活的人们把故乡搬往四面八方,而乡情是一根剪不断、理不乱的脐带,生活就像一线画成的圆,我们一次次试图逃离起点,命运却总是把我们及时地抓回起点。坐在衰老和疾病缠绕的双亲中间,诗人像一头忧郁的豹子,非常幸福地打盹。面对劳累给父亲带来的病痛以及父子之间的漠然与深情,诗人因为没有跟父亲学会下地劳作而自责。希望和绝望是同时射向人类内心的两只利箭,生活告诫我们要学会平凡,并且善于追求尘世的幸福与一己的天伦之乐。

一切内容的展现归指于形式。聂沛激活了古老的文字,以超现实主义的妄想来达到古典诗歌的简明肃穆。那么,我们如何用现代白话来更好地表达诗歌意象的情思?诗歌语言通过文字叙述语言的思想情感,自然丧失了诗歌语言听的部分,这就需要语句的节奏来弥补。如何呈现诗歌语言无法言说的部分,这就需要我们对文字特性的熟谙程度以及驾驭文字的能力。在诗人聂沛的眼里,文字是一块块蕴含神谕的石头,它无悲无喜,如同圆寂的高僧静坐幽灵的城堡,它沉默,并且“使天空打开它的耳朵”;而“悲愤的钢琴”则隐喻饱含思想情趣的语言。因为遣词造句者的无能为力,使词语归于枯死,并让活性的文字暗然神伤,诗人通过对文字和语言以隐喻和灵性,从而展现文字无法言喻的象征,以及诗歌语言对词语涵义表达的无能为力。在聂沛的诗歌语言里,总是有一把无形的斧头在体内砍伐,因为“炭正在形成,火又将深不可测”,冰冷的黑暗蕴含绵延之火无尽的隐喻。“一千年只是云中雨意,一万年才是一滴露珠”,诗人跳出理性的荆棘,用聪慧的眼光和灵活的手腕,追逐诗歌先贤的足迹。“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他扬弃佛理逊于禅趣的理念,用新形式复活古典诗歌独具的神韵。因为诗人最终会是,也必须是一个“没有雨伞,而不被淋湿”的行者。其诗歌空灵得离奇,充满妄想又显得那么真实,神秘而又让人亲近。

聂沛就是这样一位诗人,就是一位往天空不停地打补丁的人,始终对闪光的瞬间充满感动,不管穿越天空的针脚给内心带来怎样无尽的伤痕,但依然对它灌注丧心病狂的爱!就像他在后记里所说:“生活和心灵都是多式多样,变幻无穷的。它让你的烂笔头拼命赶趟,但往往,其实也必然追赶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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