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 第8期

时间:2022-08-05 08:58:43

1

清晨7点40,言三水上了309路公交车,对我吹了声口哨,我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然后言三水就很得意。

我是509路公交车的女售票员,长得还行。常常有人搭讪,言三水是其中一个。这趟车是流沙镇与市区之间唯一的公共交通工具,人很多,但言三水每次都要千辛万苦的挤过人群,来和我说上几句话,才像是赚到了一般。

这算一种不太用心的追求,所以我也不妨大方一点,他问什么,我就答什么,从来不拿架子。

一次,他说我的笑容很甜,应该去拍一组艺术照。

言三水在市区一家大影楼上班,我猜他不过是供人使唤的小学徒,所以就任他吹构图和意境什么的,一趟四十分钟的车程,很快就走完了。然后,他跳下熙攘的站台,像条泥鳅一样,转眼就滑不见。他从不回眸,也不刻意在我的视线里挺胸收腹,特别的没有心机。

其实,我有男朋友,我的年纪并没有言三水以为的那样小。我男朋友在流沙镇开纸箱厂,叫赵够,有钱,但长得不好看。

我也是流沙镇的人,住在秀水巷。我父亲是卖鸭血的,我哥替人看场子收水钱,我有一个拿不出手的家世,因此早早被订了亲。

赵够对我很好,婚期还没定,已经许了我一辆汽车,说嫁过去就给买。他说,结婚以后就不要上班了,整天在臭哄哄的公交车上挤,当心哪天就给挤怀孕了。

这种粗俗的幽默感在我们流沙镇是受欢迎的。有钱又幽默的赵够,足够配得上我濒临死亡的青春。

所以,外乡人言三水怎么可能懂得,一个羞赧的女售票员,她的羞赧也只是哄着自己玩而已,就像一盆深夜的炉火,熄灭之前,总会挣扎着绽放最后一抹艳红。

说穿了,到底不甘心。

2

赵够上我家吃饭,不小心砸了一只碗,因为我哥又找他借钱。

我哥常常缺钱,于是赵够是他的银行。我没办法阻止哥,他一脚就能把我的肠子踹出来。

等我哥走后,赵够就进了我的房间,把我扑在床上。

他弄得我很痛,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我惨叫出声,好让外间的父亲听见,让他明白,别人的钱哪是那么好拿的。

父亲却永远听不见。他只管做他的鸭血,一块钱一斤,一天赚三十元或者更多。父亲最大的乐趣是攒钱,钱都不存银行,在墙壁挖一个洞,连老鼠都偷不着。

那天,天气真冷,我嘴里哈出的热气,瞬问凝成白烟,在赵够的头上盘旋。我就这么呵呵地哈着气,像一个被啃得乱七八糟的馒头。

赵够说,你哥找我要十万的彩礼,才肯让你嫁。你说我给不给呢?

我说,不给。你就这么白睡我,挺好。

赵够瞪着眼珠子说,我借给你哥的钱也超过十万了,你居然说白睡?赵够走的时候丢下一句,没人比你更贵了!

我贵吗?相亲的第三天赵够就要和我睡觉。那天我想把他踢出门,可是我哥在门口堵着,他给赵够壮胆说,你别怕,进去。

我贵吗?没人比我更贱了。

3

言三水邀请我拍艺术照。他说影楼搞活动,这组照片用来宣传,因此是免费的。

有这么好的事,我当然就去了。去的那天是晚上,气温很低,我被言三水带进影楼更衣室就不好意思了,因为全是露肩露背,闪闪发亮的衣服,我穿得像个熊,站在其中非常寒碜,而且我还想起了自己那破旧得早该扔掉的内衣。

索性就不穿内衣,光着身子跳进那些美丽的衣服里,照镜子的时候,我自己都被吓到了。

我以为外面会有个骄傲的摄影师在等着,可是出来了一看,只有言三水一个人,看着我不出声。

我没想到言三水是一个真正的摄影师,我错怪他了。

我僵硬地摆了几个姿势,自以为很好看,可是等拍完了一组,凑到相机前一看,恨不得羞死。

言三水算什么摄影师,摆那么难看的造型都不知道纠正我。上中学时,我也拍过艺术照,就在我们镇上,那个连单反都没玩过的照相馆老板拍出来的效果,都比言三水强。

于是,我明白了,言三水就是一个供摄影师使唤的小打工,没有影楼宣传也没有免费拍照,否则怎么会半夜从后门偷偷溜进来。

他带了我来,想干什么,再清楚不过了。

我沉默地看着言三水,那件礼服对我而言太大了,我不得不紧紧抓住胸口,以防它掉下来。

言三水也有点难堪,可是难堪过后他似乎决定勇敢起来。于是,他从我的胸口夺走了我的手,把它们紧紧握住。

衣服失去支撑,就那么不可避免地滑了下去,光着身体的我,像一只圣诞节的火鸡。

言三水试图靠近我,他以为会遭到装模作样的反抗,但是我一点都没有反抗的意思,相反的,我太冷了,想快点钻进他怀里去。

也许我不是一个好姑娘,好姑娘不会半夜跟男人去拍什么艺术照,好姑娘也不会在公车上和人随便搭讪。

可是,好姑娘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个安全的家庭?至少书要读到大学毕业,嫁出去的条件不包括背负哥哥的勒索和债务,是不是?

那天,我和言三水睡觉了。我们陌生地,甚至有点尴尬地开始,没有前戏,他直接进入了我,他的身体坚硬而鲁莽,还带着午夜的寒气,头发里有不好闻的味道。其实,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可我就是要了。

做了很久后,我全身才开始发热,我像个热乎乎的葫芦一样,把言三水年轻的身体装了起来,他想逃也逃不了。

言三水很困惑又很兴奋地冲到了终点,然后他问我,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很高兴,在言三水带我来这里之前,我只是想占占免费拍照的便宜,我没有想过要勾搭他。

我想我就快要嫁了,赵够必然会出十万块买了我。他不买我,我就没有活路了,我哥必然会寻找下一个赵够。我多么不愿意自己的人生除了赵够,就是李够,王够。

我也想玩玩,玩不了别人,我玩自己还不行吗?于是,我对言三水微笑,伸手摸他的脸,动情的自己眼泪都要出来了。

4

我以为言三水不会搭理我了,泡一个女人,然后睡了,剩下来的事,就是如何摆脱她。好多男人都会这一招。

不过,言三水没有不理我,他简直对我更加热情,清晨,他像只猴子一样,轻快地跃上509路,跃到我面前,贴着我的耳朵,亲了一下。

当着满车的人,我一推就把言三水推开好几步,整个路程,都没有看他一眼。

晚上,我去巷口买炒栗子,突然感觉身后有个人贴上来,我不理会,也不回头,拎着栗子往家走时,后面那只手忽然伸过来,一把抢走了我的栗子。

他拔脚就跑,我拔脚就追。追到两条街以外。他停下来看着我。

这天,我随言三水去了他家,他的房子没有装修,没有天然气,租金便宜。我们像两只狗一样疯抢那包栗子,把壳吐得到处都是。

我们脱了衣服,这样的天气真是冷得抽筋。可是很快就不冷了,我们热热地融入对方,彼此已经熟悉,于是得以从容地搜寻令自己兴味盎然的地方。

身体膨胀起来,细胞像鞭炮一样在皮肤下面一粒粒爆开,那是一

种愉悦的爆炸,就像小时候观摩卖爆米花的人,用娴熟的手艺和精准掌握的火候,准确地拉响引线,炸出一片雪白与美丽。

这样的游戏真是好玩,我活了二十五年,从来没有这么好玩过。

我就是想看看自己破起来,会破到什么地步。我就是不想规规矩矩地遂了赵够和我哥的心愿,而已。

言三水也谈了他自己,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曾经被一个有钱女人包过,可是他讨厌那个女人,又老又冷漠。

然后他就逃,逃到这个小镇,发现一个人生活,还真是辛苦。每天坐那么长时间的公交车,去打一千五百块钱一个月的工。

幸好车上有我。他说你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好看得像花一样。

5

我骗了自己。

我说玩玩,其实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支撑,是玩都玩不起的。

我已经和言三水睡了三次,第一次和第二次,感觉不过是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的区别,言三水的身体和赵够的身体,没有本质的不同,都是坚硬的,鲁莽的,淫邪的。

可是第三次以后,我发现我总是做梦,梦见言三水。

我从来都没有梦见赵够,没有梦见我哥和我父亲,我以为我是不会做梦的。

我每天都从湿淋淋的梦里醒来,这时我便疯狂的想去找言三水。他只与我隔着两条街,就算不穿鞋跑出去,也是可以的。

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哥就睡在外屋。他拿了赵够的钱,自会替他看着我。

我仍然有办法和言三水睡觉。下了早班不回家,直接去了言三水的屋子,他的门都锁不上,一脚就踹开了。然后,在他的木头沙发上躺好,那沙发破得很,弹簧顶出来,硌得我翻来翻去不安稳。

言三水下班回来便很惊喜,像过生日的孩子看见了大蛋糕。

我们胡乱地缠在一起,狠狠地把对方啃一通,才腾出时间来讲话。我说,带我走吧!

言三水眼里放了光,他问,真的?

我马上说,假的。

我不能跟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走,我要是嫁了赵够,马上会得到一辆小汽车。当然,还有因无休止的勒索而不得不报复到我身上的待。

想到这里我又重新点头,真的,带我走吧!

留在流沙镇,等待我的,是一条灰蒙蒙的死路。

6

我们没有走,因为我们被我哥堵在了屋里。我哥迎着我走了两步,我害怕得不停后退,下一秒,他的脚就要踹过来了。

可是,他居然没有踹我,而是转向了言三水,我迫切希望言三水能护住自己的肚子。

言三啦却不怕,他迎着我哥,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言三水那样单薄,他不知道一个看场子挣水钱的人,一脚蹬下去,会要了他的小命。

就那么对峙了十秒,然后我哥忽然笑了,脸上竟然是和气的表情。他对言三水说,十万,你带她走,绝不为难你。

我哥对言三水伸出五个指头,他说,给你五天期限。

然后,我就被哥扯着走了。我嚷着说,他哪来的十万?

我哥在这时换了一副狰狞的表情,他很凶地叫我闭嘴,他说,姓赵的不肯花十万彩礼娶你知不知道,他妈的不肯掏钱,就这么白睡,哪那么便当!

我的眼泪就下来了,不是因为赵够不肯出十万彩礼,而是这番话,被言三水听见了,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别说言三水没有十万,就算他有,凭什么用来换一个有钱就可以睡的女人。

我再也没能去上班,赵够来找了几次,都被我哥挡在门外。他对赵够说,我妹定给别人了,人家五天后来带她走。

我哥见不得赵够这种说到钱就腻不拉叽的人,哥说,你给老子滚远点。

隔着窗户,我看见赵够眼睛都气红了。我躲在屋里拼命吃东西。我想把自己吃成胖子,这样就没有男人看上我了。

直到父亲推门进来。

父亲从不踏进我的房间,记得曾经他是疼过我的,可是母亲死的时候,哥已经很大了,父亲对我稍有点关爱,哥都会看不惯,会骂人,甚至打人。

我和父亲,我们都怕哥,他像魔鬼一样。

因为哥不是我的亲哥,我的母亲赶走了哥的母亲,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妇。等哥长得足够大想报仇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经死了,于是,只好报复在我身上。

父亲在我屋里转了一圈,什么话都没说,又关上门出去了。

可有个东西从他身上掉出来,啪一声。我想叫住他,他已经迅速关上门走掉。

那个东西,就掉在门边,我捡起来,是钱,用塑料布和橡皮筋缠得紧紧的,数一数,有七千。还有一张纸,上面只有一个字,跑。

那些连老鼠都偷不走的钱啊,父亲卖鸭血,一块钱一斤,一天卖三十斤,就那么一点点攒起来的钱。

我哭了,捧着钱,压着嗓子,哭得肝啊肺啊,抓着挠着的疼。

这天夜里隔壁的狗叫得特别凶。我睡到半夜听见卧室门仿佛地震一般,被摇得哗哗响,然后是父亲拼命呼喊我的名字。

我打开门时,发现外屋有两团黑影在扭打,借着月光我看见是哥和赵够,而父亲坐在藤椅上,不帮忙也不呼救,只是冲我不停地跺脚。

我冲了出去。

我没有在影接找到言三水,影楼的人说他三天没来上班了。我在城市里租了半间屋子,每天去影楼打听消息,言三水却再也没有回影楼去。

过了半个月,我想回去了,找不到言三啦,我出来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乖乖让哥卖了算了。

我没想到家里出了很大的事。

我哥死了,他被人在脑门上砸了一只花盆,当场断的气。

赵够却不承认是他杀了哥。赵够只是不服气哥要将我定给别人,他花了那么多钱,到头来人财两空,凭什么?

于是赵够想找哥打一架,要回自己的钱,可是他和哥打着打着,哥脑门上就挨了一花盆。赵够只来得及看见一个黑影,然后就昏过去了。

没人相信赵够的话,连我父亲也不愿为他作证。所以赵够现在还关在看守所里,鬼哭狼嚎。

我的家,看上去是散了,可我现在可以随自己的意思生活了,要打工,要嫁人,都行。

我选择打工,卖了流沙镇的房子,把父亲带走了。

我知道是谁杀了哥,是言三水。他在赵够和哥打架那晚来找我,他不是空手来的,带了钱,足足十万。

然后,他发现我逃跑了,哥和赵够像两条狗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厮打得十分激烈。他就在这时挑了最结实的一只花盆,扣在了哥脑门上。

他想要替我出口气。

他没想要把哥打死。

他把哥打倒的时候,父亲就坐在藤椅上,不阻止,不呼救。他跑走的时候,把装着钱的袋子给父亲留下了。父亲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像听着别人的故事,不哭不发问,可是手一直抖。

父亲选择了保护言三水,不是为了那十万块,那笔钱,我们一分都没有动过。

他一直希望我能找到言三水,他说。嫁给懂得疼你的男人,才算嫁人。

父亲一辈子没疼过女人,对哥的母亲如此,对我的母亲也如此,到老了,才知道后悔。

我就这么找了许久,等了许久,直到五年后,我三十岁,才嫁了一个男人,有稳当的工作,脾气也还好。

我一直没有告诉父亲,其实三年前我是见过言三水的,那时我在一家咖啡馆打工,言三水陪着一个女人来喝下午茶,他已经大变样,挺帅,挺体面。

他陪羞的那个女人饲很老,老得他都可以喊阿姨。

言三水在洗手间的走廊里截住我,我们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僵了很久。言三水最后说的是,当年的十万,就是那个女人拿的,她以前包过他,还算讲情谊。

交换条件是,他必须在她身边陪满十年。一年一万,其实他不值钱。

记得那天我哭了,可是言三水甚至没有时间等我哭完,女人一唤,他就走了,匆匆对我打了个再见的手势。

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常常想起流沙镇,想起那趟309路,做梦都一回回梦见坐上那趟车,遇上那个对我吹口哨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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