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神之死 第4期

这年冬天与往年冬天也没什么异样。

风雪如常。

肃杀如常。

这天的开始与平日的开始也没什么太大不同。

剑神起床时，八十一名得意弟子早在旁伺候着，穿上苏州花锦绣亲缝的九彩缎袍，披上塞外“惊鸿第一刀”献上的千狐氅，接着喝过少林苦禅大师自制的香雪茶，在华山脚下“春秋快意阁”逗了逗华山掌门秋无尽新近养的两只雪雕，才懒洋洋地仰天打了两个呵欠，缓缓坐上十六人抬的鹿绒酥藤软轿。正待起轿，却又不疾不徐倒上一杯西域大豪敦林克窖藏一百二十年的葡萄美酒。眯着眼细细长长而深深地呷了一口，唇齿回味良久，才意犹未尽地叹了一声。轻一摆手，领着众弟子浩浩荡荡地向山顶进发。

这天的华山苍龙岭却跟往昔大不相同。

山顶万头攒动，跺一跺脚威震八方的豪客多已来到，约有数千之众。其中十之八九皆顶风冒雪苦等了三天三夜，只为一睹天下第一高手剑神三十年来首次出手的风采。

半月以来，剑神接受无名剑客挑战之说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

八十一名白衣少年不紧不慢，整齐划一，轻抬软轿，悠然而上。众人远远望见，群情耸动。

待到岭上，走在前端的四名白衣少年忽抢先而出。第一名少年腾空而起，迎风抽展出一柄精钢软剑。银光闪处，身形宛如灵蛇乱舞。剑越舞越急，越舞越密，转眼间已连换十三套剑法。群豪一时目为之眩，均觉剑寒甚于雪意，不由自主纷纷退避。

其时，雪下得正紧，却不见一片雪花能落入那少年方圆五丈之内，群豪惊叹。那少年愈加神采飞扬。待那少年换到第十七套剑法，第二名少年则趋至他身侧，于其五丈方圆之内来回转圈踱步。

群豪更感诧异，但见踱步少年进退有致，趋避有节，与舞剑少年节拍暗合，毫无互相掣肘之赘。细瞧之下，但见他每走一步，雪随步陷，前足刚落，后脚雪化，后脚欲起，水渍已干。过不多时，踱步少年头顶雾气升腾，越积越浓，却神色自若，所踏之处竟片雪也无。待舞剑少年使到第二十六套剑法时，踱步少年面含微笑，施施然回身归位。舞剑少年方圆五丈之内既无雪迹亦无水渍，竟成苍龙岭上一块极为干燥之地。

群豪正惊叹不已，第三名少年却突然双手连扬，七张大小不同、色彩各异的长毯平空掠出，待飞至那舞剑少年所在，舞剑少年猛然冲天跃起，向红黄蓝绿橙紫青七色长毯凌空伸足虚点，任其落下。七张长毯竞从大至小、层层叠叠、整整齐齐嵌入那干燥空地之中。

未待众人缓过神来，最后那名少年大步上前，手抱一丈七尺擎天巨伞，奋力向巨毯中心插入。其杆底钝如锤，却深入岩石三尺有余。少年兀自面不改色，把伞撑将开来。

群豪兴奋景仰之情已难言喻。

红毯席地，软椅置中，剑神锦衣华服，端坐其上，八十一名白衣少年恭立两侧。群豪此时方一一上前问好，剑神也不客气，点头示意。

只有一人不言不动，孑然而立。

剑神扫了那人一眼，淡淡道：“是你?”

那人点点头，道：“是我。”

剑神又瞄了瞄他，道：“真的是你?”

那人整整衣衫，道：“是我。”

来者貌不惊人，却居然是近三十年来第一个敢向剑神挑战之人!

虽说无名剑客在江湖上早有传闻，但真面目群豪却是此际方见，不由唏嘘之声四起。一时之间，群豪倒忘了剑神，皆调转头来看着他，倒要瞧瞧这是怎生一个吃了豹子胆，长了三头六臂的小子!

剑神盯着他满是补丁的衣衫，回首笑道：“韩帮主，这位可是贵派高足么?”

群豪闻言，一阵窃笑。

一年老乞丐受宠若惊，躬身答道：“这少年虽衣衫褴褛，却非本帮子弟。丐帮纵在江湖小有名声，却还没有哪个不肖子弟胆子大得敢犯您老人家虎威。这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绝与敝帮无关。”稍顿，忙又接着道：“今日我等江湖后辈可又有幸瞧您老人家大展神威了!”

剑神捋须微笑，不置可否，却见那少年竟无动于衷，微感无聊，缓缓自斟一杯，瞑目悠饮。

良久，乜眼瞧着褴褛少年，道：“来一杯?”

褴褛少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好。”

剑神臂不动、腕不转、手不扬，酒杯已自平平飞出。

褴褛少年正欲伸手接过，酒杯却于少年身前粉碎，酒水溅了少年一身。

群豪大笑。二人修为高下立判。

剑神缓缓又自斟一杯，却叹了口气道：“你本不该来的。”

褴褛少年挥袖拭去脸上的酒水，道：“看来我好像来错了。”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若是你害怕，我可以走。” 一时天地死寂，但听风雪。风雪虽烈，却不及这一句话之威。

三十年来，没人敢这样对剑神说话。

剑神冷然道：“我已三十年未曾出手，你又何必非要自寻死路!”

褴褛少年道：“我从不想杀人，奈何人总辱之。”

剑神不怒反笑：“三十年来敢跟我这般说话的，你算头一个，也算了不起。”

褴褛少年淡淡道：“三年来值得我说这番话的，你是最后一个，还算荣幸。”

风雪忽弛忽紧，天色乍明还暗。

剑神杯交左手，右手于一白衣弟子背上抽出一柄巨剑。

群豪心中一惊，不由自主退了两步。

但见剑身奇大，通体暗红，寒风掠过，隐隐有雷鸣兽吼之声。

“这是当初我诛太行群魔时所用之血魔剑。当日用了一百二十三剑，杀了三百二十一人。那年我十七。”剑神傲叹。

褴褛少年道：“好剑。”

忽听“呛啷”一声龙吟，剑神又抽出一柄软剑，剑身隐罩一层青光，杀气盈然，寒光逼人。

“这是当年我与武当四老一战之青天剑。一剑杀一人，共出四剑。”

“好剑。”褴褛少年淡淡道。

剑神面色忽转凝重，从第三名白衣弟子手中接过第三柄剑，眼神竟颇惘然。但见剑身非但不锋利，反有无数缺口，通体黝黑，颇为沉重。

“这是昔年我与武林盟主叶知秋于泰山观日峰对决所用之寒铁剑。我二人以耳代目，直从日落斗到日出，力拼七千三百二十一招，才幸以此剑之利敌住他那盖世奇招‘神龙归海’。我非但毫发未损，他反被我钝剑震下山峰。不过他内力也委实惊人，竟以寻常利剑在我剑上留下大小四十三处缺口，终究还是我见着了那天泰山的日出。从此天下无敌手，我便称此剑‘君王之剑’!”

褴褛少年冷冷道：“好剑。”

剑神缓缓收剑，捻须傲笑道：“你就只会念这两个字么?”

“我在等。”

“哦?”

“等阁下八十一柄剑报完。”

剑神脸色陡沉，道：“你的剑呢?”

“在。”

少年迎风展袖，剑已在手。

长剑无鞘，锈迹斑斑，似乎只比废铁多个剑柄，别说不能与剑神九九八十一柄绝世名剑相较，纵与寻常刀剑相比，也是不堪足论。

群豪哗然。

剑神失笑道：“你就用这柄剑与我决战?”

“是。”

剑神傲然道：“若你手头不便，老夫破例，可在我这八十一柄宝剑中任选一柄。”

少年柔拭青锋，摇首道：“相随七年，不忍弃之。谢了，不必!”

剑神冷哼一声：“那依你看，我该用哪柄剑杀你才好?”

少年微一沉吟，道：“君王之剑。”

剑神斜睨了他一眼，揶揄道：“你配么?”

褴褛剑客神情颓然良久，道：“看来我真的来错了。”

剑神双睛一亮：“可惜你后悔也已迟了。”

少年愈显沉重：“留下双手，就此罢了成不成?”

剑神笑得不免有些遗憾：“要留只能留下你的命。”

褴褛少年似乎有些失望，仰头望望天色，道：“今天的血想必比这夕阳还红。”

剑神冷然道：“血喷出来的声音也一定比风声还好听。”

少年一肃，剑尖指地，道：“请。”

剑神冷笑，自顾道：“好酒!”

风雪刹那凝结。

群豪霎时僵硬。

天乍黯。风乍停。雪乍止。人乍惊。

褴褛少年已出手。

剑出无光。怎无光?

剑光化雪。

剑已封喉!

少年倏地身形暴退。

剑光耀眼，如染红霞。

怎有光?

血花映雪。

雪化为血!

剑神正欲拔剑，忽地眼前一暗，登觉昼夜难分，只感身轻如烟、腾空似云，转首间蓦见一左手持杯、右手执剑之锦衣华服者断颈处正激喷鲜血。隐约听见一个虚无飘渺的声音：“血喷出来的声音是不是比风声还好听?”

褴褛少年缓缓收剑，目光扫过剑神之躯，淡淡道：“我想你是误会了。我选君王之剑，是看在你三十年剑神之名的份上；我说来错了，是发现你妄自尊大，根本不配我出手；我原想给你个教训，你却非要把命送给我。”

褴褛剑客冷然道：“试问一个三十年不出剑，只知用排场来慑人，以享受来羡人，拿宝剑来唬人者……剑又怎么能够快，手又怎么能够稳?身为剑中之神，居然不懂能杀人的剑就是好剑的道理，还有什么资格自称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