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读”的《汤姆叔叔的小屋》作者递出圣经,读者拿起了枪

“你就是那个引发了一场大战的小妇人。”提起斯托夫人和《汤姆叔叔的小屋》，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林肯这句著名的玩笑话。林肯和斯托夫人的会面发生于1862年11月5日，他们到底聊了什么是个谜，会面几个小时后斯托夫人给丈夫写了一封信，只说谈话非常有趣，具体的谈话内容则一笔带过。“小妇人”这个段子首次出现于斯托夫人的儿子为她写的传记里，当时南北战争硝烟已经散去半个多世纪，当事者都已作古，历史学家普遍认为杜撰的可能性较大。

无论伟人是否真的点过赞，《汤姆叔叔的小屋》的巨大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参加过联邦军的政治家詹姆斯・韦弗曾说过，正是这本书让他开始积极投身废奴主义运动。斯托夫人确实是一个“小”妇人，据说她的身高不足1.5米，就是这样小的身体释放出了震动一块大陆的能量。

一家皆是废奴先锋

斯托夫人少女时代名叫哈莉特・比彻，父亲莱曼・比彻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莱曼・比彻育有13个子女，其中8个儿子7个是牧师，全家在神学界、教育界很有影响力。哈莉特是老七，1811年出生于美国东北部的康涅狄格州，她从9岁起就坚持每周写作，神学方面的悟性也非比寻常，父亲曾说，如果她是个男孩，肯定会比其他人还要强。

21岁那年， 哈莉特搬到辛辛那提投奔担任神学院院长的父亲。在那里，爱好写作的哈莉特加入了一个文学沙龙组织“分号俱乐部”，在活动中结识了神学院教授加尔文・斯托，两人喜结良缘，从此哈莉特・比彻成为斯托夫人。他们生了七个孩子，早年经济很拮据，斯托夫人不堪生活重负，经常病倒。苦闷的她寄情于写作，不仅可以调剂精神，更重要的是能贴补家用，她用婚后第一笔稿费买了一床褥子。

在当时的废奴运动中，心怀悲悯的教会人士是主力之一，斯托夫人的父亲、丈夫、兄弟都是骨干，基督与废奴注定是斯托夫人人生的关键词。斯托夫妇参加了“地下铁道”行动，帮助奴隶逃往自由地区。斯托夫人聆听在她家中隐藏和中转的黑奴讲述亲身经历，还到辛辛那提郊区的种植园考察奴隶的工作和生活状况，这些见闻都为她的小说积累了素材。

1850年，因丈夫调到缅因州任教，斯托夫人随之搬迁到新英格兰北部，同一年国会通过了《逃亡奴隶法》，激起废奴人士强烈愤慨。就在这时，哥哥爱德华・比彻的夫人伊莎贝拉给斯托夫人写信，希望她能把奴隶制之恶写出来让全国的人知道。爱德华・比彻夫妇也是废奴主义先锋人物，爱德华和朋友发起成立了伊利诺伊第一个废奴组织。

最终促使斯托夫人动笔的是她个人一次神奇的体验。有一天在教堂做礼拜时，她眼前忽然浮现了黑奴被打死的景象，画面如梦魇般挥之不去。她回到家马上把她看到的情景写出来，后来成为小说中汤姆被毒打至死那一幕。斯托夫人一直强调，《汤姆叔叔的小屋》是上帝写的，她只是上帝的一支笔，这也许不仅是自谦，而是她相信她的灵感来源于上帝指引。

斯托夫人给反奴隶制周刊《民族时代》的编辑写信表达写小说的计划：“我感觉是时候了――即使女人和孩子，只要有能力为自由和人权说一个字，都应该奋起发声……我希望每个能写作的女性都不再沉默。”为了支持她写作，姐姐来帮她带孩子，丈夫把办公室让给她。小说以一个勤恳忠厚的老黑奴汤姆为主角，他忠心耿耿照料主人谢尔比一家，却被卖掉抵偿谢尔比的欠债，与妻子和孩子分离。他数次被转卖，曾有好心的主人承诺给他自由，但最终他还是被一个残忍的奴隶主打死，没能回到小木屋与家人团聚。1851年6月第一部分发表后，灵感一发不可收，一直写到1852年4月，连载了三十多期。斯托夫人仅得到400美元稿费，她和杂志编辑都不会想到，这部作品将有怎样的划时代意义。

南方的反驳

连载期间小说已经很受欢迎，但没有出版社敢出版单行本，废奴是当时美国第一敏感话题，这种彻底否定奴隶制的小说势必引起强烈争议，出版商不想惹麻烦。过了大约一年，波士顿的一家小出版社才接了这单生意，而且提的条件是作者出一半印刷费用。斯托夫人实在拿不出这笔钱，她还指着卖书赚点小钱解决温饱问题。出版社只好答应独资印刷，斯托夫人抽百分之十的版税。初版只印了5000册，结果两天就卖光了，数次加印都是迅速售罄。一年之中，美国八家出版社加班加点印制30万册仍然供不应求。斯托夫人靠版税就让全家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英国有18家出版公司印了150万册。很多英国人不爽美国这个“暴发户”，号称民主新大陆的地方竟然有这样惨无人道的蓄奴制度， 这样的书当然要一睹为快。法、德等多种语言译本相继出现，美国南方在国际舆论上非常被动。斯托夫人一时红遍欧美，她应邀三次访问欧洲。访英时，疯狂的粉丝为了看一眼她乘坐的火车，连夜涌向从伦敦到苏格兰的铁路沿线车站。她受到维多利亚女王和艾尔伯特王子的接见，还会见了著名作家乔治・埃利奥特、狄更斯、 查理・金斯莱、拉斯金等。在爱丁堡，人们捐赠一千枚金镑，请斯托夫人带回美国献给北美的废奴运动。

与在北方和国外大受欢迎相对比，美国南方十分敌视斯托夫人。尽管斯托夫人批评的是奴隶制和一些凶残的奴隶主，但南方人还是感到集体中枪。在南方，《汤姆叔叔的小屋》很快就被禁了，南方文人指责斯托夫人根本没来过这里就写书造谣，种植园主与奴隶的关系根本不是那么尖锐对立。斯托夫人写了《汤姆叔叔的小屋题解》还击，解释了每个人物的原型是从何而来。

南方作家掀起了“反汤姆文学”热，描述种植园中白人“家长”仁慈对待黑奴的和谐景象，黑奴被描述为孩子一样的人，离开白人监护无法独立生活。小说中为奴隶制的辩护其实就是南方支持奴隶制者的观点。从《汤姆叔叔的小屋》发表至南北战争爆发近十年，共诞生了20多部反汤姆文学作品，其中有两本名字就叫《这才是汤姆叔叔的小屋》。当时影响比较大的“反汤姆文学”有《剑与梭》 《菲莉丝阿姨的小屋》和 《种植园主的北方新娘》。《种植园主的北方新娘》作者是卡罗琳・李・亨茨，在辛辛那提时是斯托夫人的朋友，两人在奴隶制问题上分道扬镳。卡罗琳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名北方废奴主义者的女儿，嫁给了南方的种植园主，经过亲身观察和体验，她逐渐认识到奴隶制的“合理性”。这本书一度畅销，但很快淹没于历史的潮流中。

反抗精神盖过宗教主题

《汤姆叔叔的小屋》中弥漫着浓郁的宗教氛围，正面人物一律上帝不离口，圣经不离手，汤姆无论遭受怎样的残忍待遇，都逆来顺受，教育身边人要始终保持对上帝的信念。充斥的宗教说教使《汤姆叔叔的小屋》受到现当代文艺理论界的批评，被指文学价值中庸，思想觉悟也很有局限性，简直像个基督教宣传手册。

今天看来，过分强调宗教主题确实是《汤姆叔叔的小屋》失败之处，但在19世纪中期却是其成功的命门。当时美国的文学作品普遍具有浓厚清教文化色彩，迎合博爱、宽容、同情、重视家庭等主流意识形态，而汤姆以及帮助他与家人团圆的小女孩伊娃、少爷乔治，正是这些美德的化身，美国读者在他们身上找到深切的认同感。书中对奴隶制的控诉又得到北方议员的好评。时势造就了《汤姆叔叔的小屋》的走红，《汤姆叔叔的小屋》推动了时势的发展，这样的书，必然是要被捧上圣坛的。

在《汤姆叔叔的小屋》问世之前，尽管废奴主义已经是一种广泛思潮，但有一大批人是温和派，认为黑奴问题要慢慢解决，即使是激烈控诉奴隶制的斯托夫人，身为基督徒也不可能主张以暴制暴。书中塑造了伊丽莎一家三口作为衬托汤姆的暗线，他们不屈服于命运，顽强反抗，终于获得自由，但他们并不是全书的主角，反抗也不是斯托夫人要表达的主题。令斯托夫人始料未及的是，伊丽莎一家抢了汤姆的风头，受到时人的推崇。不管林肯是否真的说过“小妇人引发大战”，《汤姆叔叔的小屋》对于南北战争确实起到了导火线的作用。它使不关心奴隶制的人转向废奴，使废奴主义者中的温和派转向激进。在战争中，舆论战的铺垫是不可小觑的。

废奴文学是场持久战

如果说《汤姆叔叔的小屋》点燃了引信，那么火药是废奴文学作家多年积累起来的。废奴文学兴起于19世纪30年代，至《汤姆叔叔的小屋》达到巅峰，爱默生、朗费罗、惠特曼等著名诗人都写过大量废奴主义诗歌。惠特曼曾担任一家废奴主义报社的主笔，写作反对奴隶制的时评。他曾经在新奥尔良目睹奴隶拍卖，深受刺激，他把那个场景写成一首诗，收录在《草叶集》中：“一个男人的肉体在拍卖……这不仅仅是一个男子/这是孩子们的父亲，而这些孩子们将来自己又要做父亲/靠着他，人口众多的国家和富庶的共和国可以发轫/靠着他，不可计算的不朽的生命，有着不可计算的形体和快乐……”

废奴文学开创了美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先河，为马克・吐温等作家的崛起奠定了基石。马克・吐温的代表作之一《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讲述了白人少年哈克和逃跑的小黑奴吉姆的故事。这本书就受到了《汤姆叔叔的小屋》一定的启示，也经常有人拿吉姆和汤姆对比。应该承认，马克・吐温是比斯托夫人更具天赋、格局更广的作家，他笔下的黑奴吉姆富于人格力量，甚至给予白人哈克以启示和救赎。在反对种族歧视的道路上，马克・吐温走得更远。当然，《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成书于南北战争结束二十年之后，时代的进步使马克・吐温赢在了起跑线。

马克・吐温与斯托夫人很有缘分。1873年，斯托夫人和丈夫以及两个终身未婚的双胞胎女儿搬到哈特福德的一座别墅，与马克・吐温是邻居。马克・吐温和比他大二十多岁的斯托夫人是忘年交，据他回忆，天气好的时候附近的居民都习惯开着大门，晚年的斯托夫人很顽皮，专爱趁马克・吐温沉默思考时悄悄溜进来，在他身后突然大喊吓他一大跳。现在他俩的故居都对外开放为纪念馆。

《汤姆叔叔的小屋》出版之后，许多人认为斯托夫人即使就此封笔也将稳坐文坛教母地位，但她非常勤奋，后半生一直在高产写作，只是再没有任何一部作品能够达到《汤姆叔叔的小屋》的成就。

1995年，《斯托夫人传》获得普利策奖，作者在南方的弗吉尼亚州首府里士满签售时，媒体竟然无一露面。尽管南北战争已经过去130年，享誉世界的斯托夫人仍然不受南方人待见，《汤姆叔叔的小屋》威力不减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