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伦多圆梦

时间:2022-08-04 01:57:12

4岁时的梦,快40岁的时候,在加拿大,圆了。以后的日子,不是没有了梦,而是依然在梦里,梦里的生生死死,梦里的分分秒秒,梦里的同欢同乐,梦里的亦悲亦戚……

一个在制药公司工作的朋友问:“你说的那个医生叫什么?”

答:“单析。”

问:“女的?”

答:“是的。”

“瘦瘦的,东北人?”

“是的。”

“肾脏科?”

“是的。你怎么都知道?”

“大多伦多地区大陆背景的医生就俩巴掌的数儿,都在我脑子里呢。”

朋友说的没错,大多伦多地区临床医生的“自己人”就那么几个。

医学,是个殿堂,在北美,它更是金碧辉煌,不是每个有志向的人都能进得去,“土生”的人尚且如此,“外人”更是可想而知,所以,那么多中国优秀的医生移民后不得不“改做他用”。

单析站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了。围绕着她的有很多故事,就像向日葵的花盘和围绕花盘的那些黄色的叶子(所以想起向日葵,是因为看了《鲁豫有约》,认识了中国的“梵高奶奶”。“奶奶”说,梵高是谁我不认识,但他的向日葵不如我画得好,向日葵怎么能在瓶子里?它是种在土地上的),但花盘是主体。单析故事的主体是什么呢?当然是她和她的病人。然而,有关病人的部分被她拒绝了,她说,那是他们的隐私。在中国采访一个医生,你可以跟随他几天,可以跟随他查房,可以跟随他手术,可以知道正在做“肺不张”手术的是一个在押的犯人……在这边,不行,病人被他的医生保护着。既然不屑于不择手段地“挖掘”,那么就只能、也应该尊重这“戒律”。

医生的故事除去了病人,还能说些什么呢?说说她自己吧。

人还小,梦却大:我要当医生

很小的时候,单析看着当医生的叔叔、姑姑辈儿的亲戚们给这个病人两兜白药片儿,给那个病人打一针,那些“哼哼呀呀”难受着的人不几天就活蹦乱跳地好啦!她非常吃惊,非常好奇,非常艳羡:啊!真神!真了不起!自此,小单析心中就有了个不小的梦:我也要当医生。

但,当教授的父母反对,理由是,那年头城市需要医生的数量有限,大部分医学院毕业生都要到农村去,因为在干校劳动过,所以不能让孩子受那份苦;女儿最好多留在身边几年,所以不能离开长春。

乖顺的孩子,听从了父母。

单析的中学成绩相当优秀,优秀到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就被推荐去参加高考。分数高出重点大学分数线,去北京?不行,太远!留在长春?行!父母这样说。

东北综合性重点大学中,长春的吉林大学最棒,吉林大学的化学系因有顶尖权威唐敖庆而闻名遐迩。单析报考了吉林大学化学系,选择了物理化学专业,理由是,与无机化学、有机化学、分析化学等专业相比这个专业在毕业时占有优势,极有可能分配到大学或研究机构。为什么没选重点医科大学?单析说:“我特别想上北京医学院,但父母不愿意我离开长春;我想上的白求恩医科大学虽然在长春,但当年不是全国重点,我们这批在校高中生考大学,要求必须报考全国重点大学的,后来我的中学同学考进去了,我真羡慕啊。”

留在了长春,守着父母,全国重点大学,优秀的专业和成绩……单析周围的人都为此而骄傲,而如意。但那个梦呢,那个“白色”的梦?只能让它久久地飘荡在虚幻中,单析不想醒。

入梦时分

上世纪80年代初,去美国读博士的单析悄悄走近了自己的梦,梦是从改变学科类别开始的。她自作主张,选读了和医学稍微靠得近一点的生物物理化学。丈夫移民加拿大后,她随夫来到多伦多,在安大略省癌症研究所做过research associate。

虽然学位读到了顶儿,但是,不尽意;虽然日子过得无忧虑,但是,似乎负载很重,因为她背着的那个“梦”。魂牵梦萦是个什么滋味?而且是被魂牵、被梦萦了几十年的滋味?是“无味”,现实中“无味”了,就更寄托于那个魂牵梦萦。

“如果我把工作只当作谋生的职业,这是一个很不错的饭碗,但基础医学研究和临床医生毕竟是两码事。当医生想了那么多年,该了结这段心事了,赶早不赶晚。”终于,单析报考了医学院,凭借着她的化学博士头衔、癌症研究所的科研经历,她被麦柯玛斯特大学的Faculty of Health Sciences(现改称为The Michael G. DeGroote School of Medicine)录取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开始啊!没有教授和讲解,没有基础知识的学习和过渡,没有……完全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课程,临床前的教学竟然是“病例讨论”。单析记得第一次小组讨论的是一个典型的哮喘病病例。那些按部就班升入医学院的同学们振振有词,侃侃而谈,艰涩偏冷的医学用语从他们的嘴里一串儿一串儿地往外冒,拉丁文的,希腊文的,生理的,病理的,呼吸科的,还有许多psychosocial issues,一大堆的东西一下子全部摊了开来,一直在学业上出类拔萃的单析一时间傻了,慌了,听不懂,插不上嘴,无法介入,又不能走开。班里,她的年龄偏长,学位最高……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汗颜”。在北美生活多年,英语应该说已经谙熟于心,很多用嘴的地方也不会再吃亏,但去看医生的时候,还是会心虚,还要拿着一本医学英汉词典,这种程度去学医,还要讨论,真的很尴尬。

但这段尴尬只存在了3个月,之后,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如鱼得水,这得益于她善于学习的技巧。做了那么多年的科研,她掌握了一套查阅和择取资料的办法,这点优势为她填补了很多空白,节省了很多时间;医学词汇浩瀚,别说是英文,即使是中文“肾小球肾炎”(glomerulonephritis),你能懂?英文、中文都是新单词,就不能像初学英语那样逐个地中英对照,干脆就用英语学英语。

单析有个信念:困难,是暂时的,闯过去了,困难就什么都不是了,既然麦大录取了我,说明什么?说明我并不差,说明是对我综合素质的认可。结果证明了她的信念。

临床医学中的心脏科、肠胃科和肾脏科被认为是内科中最难进入的专科,而单析偏偏选择了肾脏科,因为“它多少和化学沾点边儿,涉及到简单的电解质问题,其实,这点连中学生都懂得的,绝对用不到博士的水平。还有一个原因,肾病复杂,复发率高,彻底治愈比较困难,而我这个人适合做推理性工作,越复杂,越来劲。”

做 nephrology fellow 的最后一年,她去了两家医院做elective,同时她把简历送到第三家医院。当这家医院请她做elective的时候,她只有12天的空闲时间了,但是,就这根本来不及展现自己的12天,她就被聘用了。当年多伦多大学、西安大略大学和麦柯玛斯特3所医学院肾脏专科毕业的13个fellows,找到工作的只有3个人。如果知道肾脏专科医生找工作这么难,当初也许就不会选择这个专科了,事后的单析这样说。

在梦里

啊!终于,穿上了白大褂,胸前垂着个听诊器,在病房里进进出出,指指点点了,小时候的梦,圆喽!

她在大多伦多地区的两家医院做内科和肾脏专科医生,还开了一间自己的门诊,应该说,在肾脏科领域,单析已经是一位优秀的医生了。“不在我的直接领域里,我不能说我是专家。”肾病有时候不是单一的病种,而是其他疾病导致的合并症、后遗症,临床会经常碰到疑难病例,所以要和心血管、内分泌、免疫、风湿、传染、癌症等很多专科医生打交道,这就形成了一个很强的团队,彼此相助。比方说,红斑狼疮导致的肾脏疾病,就要综合考虑和综合用药,要向其他专科的医生请教。

单析的病人中,80%的人母语不是英语,印度、葡萄牙、牙买加、日本、韩国……族裔很多。一次夜班,一个日本游客来看急诊,深更半夜到哪里去找翻译,值班的单析灵机一动,用汉字和这个日本人“笔墨”沟通,总算知道了他哪里在痛。此后,单析就试着用这种方法和讲日语和朝鲜语的病人交流,她说:“60年前出生的韩国人基本上都会写汉字。遇到这种病人,都是连蒙带猜的,但总比什么都问不出强。” 是啊,其他国家的语言是无法学了,但在中学和大学时学过俄语和日语呀,她恨不得把它们重新拾起来。

作为医生,所具备的不应该仅仅是医疗技术。单析从小就习惯为别人做点事,愿意看到别人高兴。这种习惯延伸到医患之间,就是常说的“医德”。医德说到底,是一种无可替代的责任,肩负这种责任而生出的责任感更是责无旁贷,她的责任和责任感体现在她“由衷的热衷”里。

她“由衷地热爱”她的工作:喜欢那种忙碌;喜欢看到昏迷病人睁开的眼睛;喜欢听病人对她的诉说;喜欢用最和缓的语气“鼓励”那些不按时吃药、没有减重、不停止吸烟的病人改掉坏习惯;喜欢为吃17种药的复杂病患调理他的用药时间;喜欢把药商给的免费药送给那些最穷苦的病人;喜欢尽可能满足病人的要求,向加拿大驻外使领馆提供病情证明信,帮助病人亲属尽快入境探视;喜欢值夜班,有时一夜要看十多个病人,而且经常通宵达旦,累得要死,但很开心;喜欢听警察说:“怎么又是你”――多少次夜间,警察押解囚犯看急诊,熟悉了这个屡屡出现在囚犯身边的瘦弱的女医生。

也是在梦里

但是,梦境里的并非都那么美好。

医生的职业虽然使单析看惯了生命更迭,但仍是一次次被触动,一次次承受着心理上的压力,因为病人对医生的信赖是以生命为代价的。她了解医学,医学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万能;她也了解自己,自己也不具有人们冀望的那样的能力,她无力挽回的生命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走远,留下的只是一份无奈的痛惜。“在北美今天做肾透析的病人5年后大约只有一半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低着头,用手在桌子上划着字,是什么呢,是那个只有一半健在的“5年”吗?医生与病人一起心痛,实在是难能可贵。

圣诞节的时候,肾脏科的医护人员和那些做肾透析的病人举行了圣诞聚会,会前,单析他们作义工,到各大公司募捐、拉赞助,会上,她带去家人与她的病人、病人的家属相识。那天,去了一百多人,色彩斑斓地坐了满满一屋子。医生和护士设计了很多游戏,其中一个叫music chair是这样玩的:音乐声中,11个人围着10张椅子急走,音乐停止,11个人抢坐10把椅子,没有坐下的就要“罚出局”, 然后拿掉一个椅子,继续急走,继续“淘汰”。但是,在单析的病人中,想找出可以围着椅子快速走几圈的人都很难,他们太虚弱,也太老了。

得肾脏疾病的老年人居多。这些老人看病往往是一个人来,那份孤独的无助,让在中国长大的单析很不习惯,她说,在中国经常是一个人病了,全家人都围着,还是这种感觉好些。彳亍而来的老人,孤孤单单坐在她面前,曾经年轻、曾经强健的躯体,现在却垂垂老矣,浸透了病痛,与“自己 ”抗争已经成了这架躯体唯一的生命形式。有的老人疲倦了,厌烦了,想死,要放弃治疗,并且,他有这个权力。

西方的医生和中国医生不同,他们裸地向病人直述真实,无论真实多么残酷。而在中国,从医生对你说:“病人家属,跟我来一下”开始,一种善意的欺骗便形成了,病人只有听凭摆布,甚至至死都云里雾里。

面对这些正在走向垂危、生命之火如灯如豆、并决定放弃“躯体”的老人,单析不忍。但在晓以利害的鼓励后,她还是必须要完成一个最“无情”的程序――通过心理医生判断老人是否患有抑郁症,神志是否清醒,有否判断力。最后,她这个医生听从了她的病人的选择。这种听从很痛楚,也很无奈,痛楚和无奈,也在梦里。

作为局外人,多说一句,对放逐生命、任其自生自灭的选择,顿升一种敬意,老人对生死处理得如此坚决,不存丝缕,实在也是一种勇敢和坚强。

谁都可以有梦

中国内地医生移民后的遭遇众所周知,但只要英语够用,也可以做一个“梦”――回到从前。

单析说:“申请医学院,首先要有医学院认可的学士或学士以上的学位,绝大多数医学院都要求考MCAT,有的大学比方说麦柯玛斯特大学的医学院就不需要MCAT的成绩,申请人还要递交本人的申请信和有关人士给写的推荐信。这些条件都具备了以后,还要经过面谈。我那年申请麦柯玛斯特医学院的人不是很多,录取比例是3000人录取100人,据说现在扩大招生了,今年是4000人录取150人左右。

很多人考虑读医学院的费用问题。其实在加拿大读医学院还是比较便宜的,我那时候3年医学院读完的费用大概两万多元。现在安省的医学院学费长了,大概一年要1.5万元左右,美国医学院一年学费包括吃住一般要5万美金,4年没了4辆奔驰。现在加拿大政府有一些相关政策,比如毕业后到缺少医生的地方去,政府会退给你学费。我的一个同学,毕业后就到北边去了。还有一个朋友毕业后参了军,签署合同后,拿到 signing bonus,这样可以还一些债务。麦柯玛斯特大学的医学院有很多形式的助学金用来帮助贫困生, 我想,如果喜欢这项职业,最好不要因为金钱打住,有很多方式是可以解决的,也是可以熬过来的。当然,我是旁观者啦,我只是希望有这份梦想的人不要轻易放弃。

还有一点说明一下,一般医学院为4年,麦柯玛斯特是3年,没有夏季的长假期,每年要读书11个月。毕业前做两年见习医生,没有处方权。拿了学位后,做residency 和fellowship,2至7年不等,比如说,家庭医生两年,普通内科、儿科4年,内科包括肾脏科在内的专科5年,心内、心外科6年,神经外科7年。现在安大略省对移民医生开放了,可以去参加有关的考试,分数够了,就可以直接作住院医生了。所谓的有关考试包括这样几种类型,首先是毕业时的考试LMCC PART I,一年以后的LMCC PART II,这是必需的两种考试。考过了以后,再考内科、儿科、家庭医生等等专业执照,如果想再向前走一步,就继续考诸如肾脏、内分泌等专科的执照。一路考下来,你就具备了一名医生的资格。”

还在择路的朋友,只要有梦,艰难一定就可以渡过去,像本文中的单析一样。

摘取几句单析无意中流露出的“心迹”作为结尾吧:

最大的收获:I know what I don’t know。

最大的乐趣:用我的知识和能力救活一个人。

最大的信念:尽全力做一个好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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