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无落花

1

窗外的那株树，到了第二年的五月花开时，才知道叫做芙蓉。那种淡粉色扇形的花冠，细若针丝的花瓣，密密匝匝完成花的模样。在翠绿的叶子之间缤纷妩媚。

它的名字，是她告知我的。彼时，在青岛那所躲藏在城市中心并不出名的校园里，我们已经过了大半年的时间，我，还有她。

168厘米的瘦削女孩，是安妮宝贝笔下的样子。轮廓清晰的脸，桀骜的神情，刘海齐眉，牛仔裤，球鞋。走路极快，在任何的空间相遇，不说不笑，独自前行。

早早晚晚地碰，由不得不留意。极短的时间里，天生不好孤单的女孩都已有了心仪的女友结伴而行。独来独往的，只她和我。她纤细修长的腿常常在眼前一晃而过，让我看过去，有时候会一路跟随。也许是好奇，也许是心里莫名其妙地晃荡着一些想要靠近的感觉，但并不知道为什么。

打听了她的名字，叫做何小荷。并不是我的同班，亦不是同室。在隔壁的教室，住隔壁的房间。可是很长时间，一直没有什么交往，想她并不会知道，我这样早晚地惦记着她。

4月，海边的天气依旧有浓浓凉意。学校借了25中很大的场地开运动会。在最后接力项目中，我站在自己的位置东看西看，忽然看到她穿着背心短裤跑过来。跑到我身边停住，在原地跳跃，口中不停呵着气。

我笑，她可真不怕冷，她却忽然停住跳跃，忽然地，一把自身后抱住我：真冷，桑桑，还是你聪明，穿了这么多。

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回头的时候，她的手臂已经完全缠绕住我的身体，抱我紧紧的：还是这样好这样好，这样暖和一些。

两个人的手在我身前纠缠在一起，没有丝毫陌生感，好似熟悉经年。

忽然不再有疑惑，那一刻，确定了，我们，是隐藏在人群中的同类。而总会有个不确定的时机，让我们互相靠近。何小荷，瘦削若冬季树干的女孩子。高过我半头，自身后低下头凝视我，忽然说：你眯起眼睛的样子，可真的像猫。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三百米外的发令枪已经响了，旁边两个跃跃欲试的女孩子，惊恐地看着我们在发令枪响后依旧旁若无人地拥抱在一起。

4月了，莺飞草长无花开。

2

小荷的床，同隔壁房间我的位置相仿，上床，靠窗。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那株不知名的树，树下，常有男生站在那里等某个女生，一动不动。

5月，树的枝叶间有花在开，细细的花茎，初开的时候隐藏在叶里面，忽然多起来，慢慢透露出来。淡淡的粉，娇羞，另有一份妖娆。

那日我同小荷并排坐在她的床上，她忽然指着窗外给我看：芙蓉花。

芙蓉花。极美的名字。那时，我们已经熟悉得分不清彼此。但依旧在某些时间保留独来独往的习惯。小荷喜好独自买衣服，独自去浴室洗澡。我喜好独自去书店，独自去海边。那些独自的时间却并不孤单，隐约觉得，身边其实有人相伴。

终于知道了名字的芙蓉，开了并不太久的时间，5月末的一场雨后，匆匆地败了。一地淡粉如丝的花瓣，终究在风里消失不见。同一时间，落去的还有满街的樱花。那个时节，那个城市名副其实地落了一季的花瓣雨。

花瓣雨后，小荷的身边，有了一个男孩。

3

他并无任何可取之处，在我看来，不英俊亦不阳光，气质，性格，统统无鲜明之处。属于他自己的招牌，是一张阴郁的脸和略冷的眼神。且身边总有不清不楚的女生。小荷忽然同他走在一起，以非常靠近的距离。

他总可以躲过管理员的视线，一次次，跟了小荷进去宿舍，坐在她的床上画画。第一次看到之后，我没有再上去过小荷的小床。心里，其实不太喜欢。小荷也看得出，从不解释，有时候任由我抱怨。

有一次，我过去，小荷并不在，屋里亦无他人，只他，旁若无人地半坐在床上画着什么，听到门开，头都不抬。

想了想，打个招呼过去：画的是什么？

他扫我一眼，将画摊开来给我看：还能是什么？

很冷漠的口吻。我不计较，笑了下，将画架拿下来看过去。

只一眼，我懂得了小荷肯同他走的缘由，画里的女孩，同真实的小荷并非有多么像，只眼神，充斥着她个性里的骄傲和孤单。完整而彻底。我一直以为，有些东西，是无法绘制的。却只白的纸铅色的勾勒，淡淡几笔，她的心灵，便被他尽收指间。

以后，便由了他们去，不发表任何见解。两个人，也有些格外地放肆，牵着手上副校长的课，骑着摩托车拥抱着在校园里呼啸而过，频繁带他入女生宿舍……她性格里的那份叛逆，被纵容出来，一发不可收。

她更瘦了，所有的钱都给了那个除了画画和电脑再无所长的男生。隔季的春天，她拿了他用蔷薇编的花环。蔷薇开在早春，他硬是用自己的手，不怕被扎出一个个滴血的小洞，让那些开在绚烂处的花过早凋零。

她说：有些花落，是不得已的，是被迫的，却成全了某些东西。

她没有说成全的是爱情。聪慧的女孩子，心底有清晰的预感。

那个花环，挂在她的床上，只过了一晚，花瓣纷纷零落下来，她说：桑桑你看，何处无落花，早晚而已。

是，早晚而已。

我不管她，也去谈了一场看起来温暖的恋爱。她认得的男孩，极放心，说：就算你有能力伤他一百次，他都无功底伤你半分。谈吧。

她说那句话时，芙蓉花再度开放，在我们的窗外。

4

小荷的爱情结束得无声无息，如同开始，突然而彻底。某一天那个穿黑衣服的男生破旧的摩托车后，带了一个娇小的女孩，他们亲密无间。女孩头顶，戴着玫瑰花结成的花环，宣告着曾经一个绚烂画面的结束。小荷剪了极短的发，脚步从容地走在楼和楼之间的空地上，似乎没有什么发生。

秋天了，一个园工在不大的花园里种了金钱菊。一团团小而紧致的花低低地爆满那一小块的空地。坐在花池边，小荷的手指柔和地抚摩过花朵：它们让我想起那首一千零一夜。想起这样的歌词：手心中，紧紧握着发黄的回忆。

那个秋天，我们都没有了爱情，是自愿放弃的。终究应了小荷的话，那个过于温暾的男生，我同他分手时，我松下一口气，而他眼底里有一抹伤心。他没有伤到我，伤了自己。

太旺盛的青春里，我们拿了感情来挥霍，却总在内心成熟过程中，要丢掉曾经抓过来的一些东西。不是不知道，可还是要这样走，或我，或她，或那些一次次拼了一切也要开放的花。凋零是唯一的结果，却无法逃避。

我们便这样长大成人。

5

两年后，小荷过去北京读研。告诉我，去时看到校园的角落，开满纯白和淡紫的玉兰。洁净如瓷的花瓣，不知道凋谢时会是怎样。

看了花开，便逃不过看花落。该怎样就怎样吧。

我不再读书，找了适合的工作，碰上一个看起来不错的男人，对我殷勤之至，走了段时间，自认了解了他，决定嫁。

婚礼在夏天，婚礼之后，小荷自北京回来，在我的新家，住了足足半个月。一切一切，我和他之间的一举一动，都仔仔细细看下来，看他对我柔声细语，看他为我洗衣洗碗……临别时小荷说：你要好好地，守着这份也许不会奢华但会温暖的幸福。

爱情，始终是我们心里对生活的梦想，希望或自己或对方能够实现，也希望在这份梦想中，我们各自扮作天使，美好坚持不背弃。

我正在婚姻表面的幸福中，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我说，一定。

很巧，住处的窗外，竟有两株多年的芙蓉，虽早已过了花开时节，仍然让我感觉生活无限的宠爱。她看着窗外，说：我没有告诉你，芙蓉还有更美的名字，叫做合欢。

合欢啊合欢，我想，因了这个名字，它将成为我们心里唯一不凋的花。因了这个名字，我们从此要情的天使，要坚贞，要幸福。

6

一年后，我却同他分手。

一切并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有一些温暖的背后，是另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让我寒冷。幸福，有时是潜伏在婚姻里的短暂假象。他慢慢现出让我陌生的一面来，一点点，到很多。我终于无力再承受，放弃了婚姻，然后用手给小荷写了封信，告诉她结果。

告诉她，也是因为想她能够懂得，是倾诉，是无奈，是寻求理解。

她回信，只几个字：桑桑，你答应过我。所以这一次，我疑心，是你辜负了爱情，是吗？

这样的话，较看到婚姻真相时更叫我伤感，曾经，她是个自我的女孩，现在，她是个自我的女子，固执地相信自己感觉的一切，不听任何解释。我想能解释的，也许只有时间。

搬离了有芙蓉的地方，慢慢地等下去。半年，一年，两年。总是想起她，在那些花开时节，一切的联系方式都在，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又过了两年，手机中忽然有她的信息：桑桑，今天，我和你一样，也走出了婚姻。两年前，我嫁了，我对自己说，决不像你，绝不辜负。可是我现在明白了，有些事情，不是不辜负就能够美满。原来，我们并没有真正长大。桑桑，我明白得晚不晚？现在你还在不在？

就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看过去，直到彩色的显示屏慢慢暗淡，光亮消失。看向窗外，淡淡的灯火光亮中，一株孤单的白桦站立着，无花。我的眼泪慢慢落下，这么久了，我一直在等这一天，等着她回归的这一天，可我不想，这回归是以此为代价，是因为我们最终受了同样的伤。

可生活，却没有给我们的情感另外的出口。终于，这样了。

何处无落花呢？这个世间。我想起她这样说。

无花开处无花落，我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小荷，现在我终于懂得，这便是唯一的答案。可是这个答案，你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