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初三

然而，到了最后，他还是做了海盗。他的船队行驶在一片前所未有的广阔的海洋里，一如他从前所说，轮船很漂亮，里面有许多年轻力壮的赤着上身的水手，骷髅旗耸立在船头。轻扬的海风吹动了冬宛的头发、衣服以及那面永不坠落的旗帜上。他去了另一个国度做船长。

食物中毒中断了在世间做船长的梦想，然而在另外一个温暖如春的国度，他的梦想才刚刚起航。

我只能告诉自己，生活还是美好的，试着去忘掉冬宛的远航，迫不得已的离别，以及这个年龄所面临的种种难过。可是死亡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这些线条被打得浓重而惨烈，黑暗中看到它们眼睛会像失眠般地疼痛。一个活生生的人，昨天他还眉飞色舞地和你谈天论地，今天见到的却是他的尸骨、僵硬的身体、散失的瞳孔以及那张麻木而又空洞的脸庞。我是一个胆怯懦弱的人，让人匪夷所思地惧怕死亡。我不是舍不得第二天新生的太阳，也不是惧怕死亡之后身体的腐化与消散，我只是不忍心伤害周围那些爱我的人。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就是别人恰恰死在自己的面前。

2007年的3月，春天的阳光越来越炽盛，而玻璃缸的水却越发冰凉。就如蝉鸣开始响起，而河床早已解冻。青春死了，童年来陪葬。我们迟早都是要接纳新生的事物祭奠已故的物质。原来在世间唯有失去才是真的永远。

许多人接二连三地从我的世界中消失，让我独自一人玩着寂寞的迷宫游戏。我小心翼翼地在其中转悠，总是找不到黑洞的出口，于是开始习惯一个人回家，不再带太多的牵挂，变得不再害怕空城中回荡的脚步声。

亲爱的，不是我想沉默，可是一场伤痛，让我丧失了我最动听的声音，所以我不得不在你面前沉默。

四月，晴好的阳光照射着我的脸庞，可却照射不到那些缓缓涌动在体内的阴暗。风吹起了留了很长的头发，它们飘动，遮住了眼眸，明晃晃的缝隙中，我又想起了往日的时光：2006年夏天苍茫的落日，阳光下永不落幕的白昼，寂寞蒙尘的楼宇以及太多太多的消逝的笑脸。

穿造黑夜，就可以抵达天亮。穿过零度等温线就能抵达温暖的南方。穿过这场伤痛，我是否能够抵达未来的明媚?

朦胧之中，我似乎又回到那个夏天。我们奔跑在碧绿的草地上，穿过飘扬在风中的衬衫，前面是桔红色苍茫的落日，后面撒落一阵阵的笑声以及伴随着笑声缓缓开放的不重样的花朵……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听着这凄婉的旋律，仿佛又听到你遥远的声音：“哥，那年我们初三!”

那年的初三，赤日炎炎……

开学伊始，当穿着军训时领来的绿衣满校走时，我在那一方方绿色阵营里看到了你。一袭齐耳的短发，一双很有灵气的大眼睛，让人感到你仿佛是那一不小心跌入凡间的小精灵。

在军训结束时的演讲大会上，你从那一方绿色的阵营里跑了出来，两手紧握着稿纸，那匀称的步姿，让人觉得蛮像共和国女兵的。我束着团支队的红袖章，也一路小跑，正好和你打个照面。

“小妹妹，干嘛跑这么急呀!”

还没有听到你的答话，只见你脚底一滑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风筝，摇摇欲坠，向我倒来。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你便倒在我的怀里。

那一刻，我看到了你飞满红霞的脸。那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闪烁着那还未止息的慌乱。两道目光便在那一刻平行、交汇、重合，甚至连0.01度的夹角都没有。那蓄满秋水的眸子，仿佛有两股磁力巨大的旋涡，使我跌入那滚滚的洪流之中……

唰!我的目光加速度飞出了磁场之外。你别转过红晕未消的脸，或许是还有和我一样火热的感觉，匆匆地跑开了。

我别转过早已涨红的脸，听到了那一方方绿色军营里传来爽朗的笑声。我机械地向后转，敬礼，正步走，上了演讲台。台下的笑声再一次响起来。侧过脸来，看到了一旁的你。你朝我挤了挤眼，弹出了半截红润的舌头。

会后，你低着头，像一个偷吃了妈妈糖果的孩子，用手不停地捏着衣角腼腆地说你叫苗，禾苗的苗。你不抬头看我，只是一个劲地说，要不是有个“小兵哥”，你就会倒在跑道上。你忽然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好像在请求着什么。我笑着点点头：“小妹妹，怎么这般冒失?”

你清纯的脸上，写满了害羞和幸福，此后每每相见，你便“哥哥，哥哥”叫个不休。这时同学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打趣：“你妹妹来了。”

三月，你我共同接下了校文学社老师的嘱托，一起负责校刊的编辑工作，你负责美编，我则负责文字。那时候，总是我骑着自行车，载着你一起去采访。每次走过校园东面的青石板路，车子总是一颠一颠的。你会将脑袋贴在我挺得笔直的背上，还会顺手拉拉路旁那垂下来的青丝，透过那叶子之间洒过来的阳光，定格了你美丽的笑脸。一路的欢笑，任那一群低年级的小女生指指点点地羡慕好长一阵子。

等到编辑校刊时，我用粉笔将一篇篇文章排列成小方块儿。你则用巧手将边幅上种满了兰花，栽上了绿芽。一方小小的黑板上成了气韵流动的花圃。那一刻，我们的天空里，连星星都亮了。

冬天突然来临，漫天的飞雪，轻似纷飞的梦幻。

你说：“哥，我最近头好晕，昨天一个人昏倒在了雪地里。”

“没关系，我来背你，什么都不会发生的。”

你的脸上溢满了幸福。

就在雪快要消尽了的时候，你不辞而别。你信上说你要到一个很美丽的地方，让我好好学习怎样去思念美好，你还说你要学会飞翔。

自你走后，我的天空里再也见不到了阳光。在开满了香花的小青石板路旁，我写下了思念：

以为你都知道，

两颗心在相互关照。

难道是我把一切想象得过于美好?

以为你都知道，

你对我有多么的重要。

不能相信你已从我的梦里跑掉!

秋日里最后一片枫叶跌落风尘，从远方传来了你的噩耗，你患了白血病，已到了晚期……我在那血迹斑斑的枫林里，近乎疯狂地奔跑，为什么要这样?

翻开你留下的笔记本，扉页上出现了你娟秀的字迹：

每当他将兄妹情谱写成了一曲浪漫而又唯美的歌时，我感到的是无限的感动与幸福，真的希望能有这样一个哥哥。他就是我的亲哥哥，永远的哥哥。

眼泪在那一刻肆无忌惮地涌了出来。

你走在那个赤日炎炎的季节。

多么希望，你能站起来，回到我的身边，哥哥、哥哥叫个不休。我也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哪怕一分一秒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