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的最后一个愿望

时间:2022-07-13 02:18:14

外婆还在世的时候,住在郊区。门口是一条大河,屋后不多远,还有农田,周围住的是一些居民户口和农民户口混杂的朴素的人们。几乎每星期两次,我母亲都要骑了自行车去探望外婆。路很远,骑到那里要40多分钟。

一天母亲在去外婆家的路上摔了一跤,车子坏了,人并无大碍;外婆自然吃惊不小。临到傍晚要返回时,又让人犯了愁。那时候小城里还未曾流行TAXI,最通行的可以用来借助的交通工具,就是三轮车。问题是人在郊区,如何能叫到一辆三轮车呢?这时外婆忽然有了主意:"我去后面阿牛家看看,他就是踏三轮车的;叫他拉一回好了。"母亲随口问是哪个阿牛?"后面院子的那个王阿牛,不记得了?""是他么?我好像有20年未见到他了。"母亲说,外婆出去了,回来时身后多了一个很土气的男人,看起来比我母亲老,见到我母亲,他那晒得黑黑的脸涨得通红,紧张而不自然地笑了笑。母亲显得有些惊讶,叫了一声阿牛后,很突兀地冒出一句:"阿牛,你老了这么多。"他还是嘿嘿地很紧张地笑,嚅嚅地说:"老了,老了。"外婆说天要黑了,快走吧。

这是一辆十分普通的载人三轮车,但被主人收拾得非常干净。母亲一路和他聊着天,谈论着三轮车的生意好坏,以及一些彼此都认识的人,感叹岁月的变迁,不知不觉车子已停在了家门口。冬天的傍晚本来已经寒冷,这时又下起了雪,母亲要阿牛进屋,他坚决推辞,一来一去好几个回合,母亲有些恼火了。"叫你进去坐一会都那么繁难?"被她一吼,他居然没再推辞,停好车,低了头,随母亲进了屋。等他坐停当,母亲已在厨房里张罗着温酒了,他怯怯的说:"坐一坐就好了,酒是真的不喝了,孩子的爸爸回来看见也不好。"母亲淡淡地回答:"我和他分开8年了。"他似乎有些吃惊,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

酒温好了,桌上早已摆好了一碟虾油鸡,一碟花生米,小城人简单的下酒菜。他们俩的话题是由刚才接下去的,然后说到了各自的生活状况。他说他后来去了山里两年,帮一个亲戚运木头;两年后娶了一个山里姑娘,回了小城,后来就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是农民,为了挣钱造房子,12年前就托了人,办了个三轮车营运执照,一直做到现在。房子造好好几年了,儿子中专毕业,在一家公司做事,女儿也在一个不错的工厂上班,他说这些的时候,满脸的自豪和喜悦。也许是黄酒的作用,他不再那么拘谨了,话也多起来了。母亲关切地问他,三轮车这活是不是太累了,你都50岁的人了。他嘿嘿一笑:"我老婆也这么说,可我就爱干这一行,十多年了,交了很多三轮车朋友,中午一到,一起结伴到小酒馆咪老酒,聊聊天,成习惯了。"他又毫不避嫌地问起我母亲与父亲的事,令我奇怪的是他居然叫得出我父亲的名字。母亲于是不免有些伤感地叙述了一些一般不说的往事,当听说我父亲居然为一个情人要求离婚的事后,他的脸上满是遗憾的表情。最后在他离去之前,母亲把10多元的车钱塞给他,他坚决拒绝。最后母亲趁他不备,悄悄地放进了他的口袋里。

再去看外婆的时候,听说阿牛把那天的车钱硬是放在了我外婆那里。母亲和我就去了他的家里,看了他的房子,也见到他的妻子。她是一个标准的农村妇女,见到我们,起初是一愣,当听我妈报了名字,她一下子就笑逐颜开,拉着我母亲的手问长问短,像是老熟人一样,想必阿牛常常提起的。泡了茶上来,又要去煮点心,母亲赶忙把她拉住,说拉拉家常就好。她说了许多关于阿牛的事,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近来身体不大好,常常胃疼得厉害,叫我母亲能不能劝劝他,别再那么起早贪黑了,去医院检查一下。"我的话他是不听的,你的话也许他会听。"她这样有点恳求地对我母亲说,我母亲连连点头。临别时把上次的车钱交给她,她毫不犹豫地收下了。"儿子要结婚了,"她解释说,"阿牛想再翻一层楼,人老了,却又要重新为房子去赚钱,唉!"这天晚上母亲讲了些往事给我听。阿牛和她在小学时是同桌,关系非常好。初中一年级也是同班,第一学期没上完,阿牛的父母先后去世了,只剩下兄弟两个人,成了孤儿。哥哥没多久结了婚,新婚的嫂嫂很无情,马上逼他们分家。年少的阿牛不得已辍了学,种田做工来养活自己。左邻右舍常常照顾他,我外婆因与他母亲交情深厚,更是常常送些吃的过去,送的人总是我母亲。就这样一晃几年过去了,他成了模样周正的小伙子,我母亲出落成了小村里有名的漂亮姑娘,两个人的关系依然很好。不久一个英俊的军人爱上了我母亲,我母亲也爱上了他。而正在这时,阿牛托了一个我母亲的女伴来和我母亲说亲。母亲不得已亲自找到了阿牛,说明了原委。而阿牛居然不信我母亲真的有了男朋友,直到有一天他在我母亲家门口看到了那个身穿军装英武而精神的青年为止。他于是极度伤心,任何人的劝说都无济于事,一个月以后就去了山里,从此不再有消息。后来我母亲与那个军人结了婚,他就是我父亲。再后来听说阿牛娶了个山里姑娘,回到了小村。由于各自的生活都不容易,渐渐地都没了兴趣去听别人的故事了。

从那次见了阿牛妻之后,母亲去外婆家就会去他家坐坐。傍晚时,阿牛就会被他的妻子打发到外婆家,用三轮车送我母亲回家。车钱他照例是不肯收的,时间长了之后,母亲就不再提起车钱的事,干脆在下一次去外婆家时,把钱交给他妻子,他的妻子也不推辞,总是谢了以后收下。

那阵子母亲和一些朋友合伙做生意,不多不少地赚了一些钱。虽然忙得很,去看外婆的次数却多了,阿牛常常在送我母亲到家后,在我家里坐一会儿,母亲就借了机会劝他去医院检查。他答应得总是非常干脆,但下一次碰到问起,他就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连声说下次下次。

这样慢慢地一年过去了。阿牛的妻子告诉我母亲,开春想要翻新屋了。到了夏天新屋快造好的时候,阿牛和他的妻来过我家一次,送了许多芋艿茭白一类的新鲜蔬菜,又说下个礼拜要办敬屋酒,我母亲一定要去。两口子直到我母亲点了头才离去,他们走后母亲告诉我,阿牛家翻造新屋所缺的钱,是她帮忙垫上的。

然而,那次的敬屋酒最终没有喝成。办敬屋酒的前一天,阿牛忽然晕倒了,家人连忙把他送到医院,都以为他是太累的缘故。谁知两天后的夜里,有人拼命地敲我家的门,开了门,一个人影一下子攥住我的手,连声问:"你妈呢?你妈呢?"原来是阿牛的妻子。我被她的口气和她颤抖的手,弄得也有些慌乱起来。母亲闻声从卧室出来,还没来得及问一声,阿牛的妻子忽然放声痛哭:"阿牛他……医生说他是胃癌……是晚期了。"母亲的脸忽然煞白,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

第二天一早母亲去医院看阿牛。阿牛看起来一下子老了许多,但精神还好,看到了母亲,还是很腼腆的表情,甚至有一些羞涩的红晕。母亲坐到床边,和他聊了一会,又削了一个梨给他吃,他有些受宠若惊,一副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

母亲几乎天天去看他,总带些好吃的给他,而阿牛在最初的两个月,居然还有一丝好转,虽然医生的预言只有4个月的生命。

这样,捱到了深秋。尽管谁也不告诉他病情的真相,阿牛还是渐渐地觉察到了什么,那种生命尽头将来临的感觉,使得骨瘦如柴的阿牛不再那么腼腆了。一天母亲又照例去看他,还喂他喝了一点汤,喝完,他看了他妻子一眼,说有话和母亲讲,他妻子马上说刚好要去买东西,出了病房。阿牛久久地看着我母亲,说:"我早就知道我的病了,但我不怨。不为这病,你也不会在这里陪我,我阿牛实在是有福之人。"他握住我母亲的手,一直没有松开,甚至到他妻子回来,也没放开。他的妻子呆了一下,然后就仿佛没见到一样,继续若无其事地说话做事,倒是母亲觉得很尴尬。后来他昏睡的时间长了,但每当我母亲去看他,而他又醒着时,他一定挣扎着握住我母亲的手,直到再次昏睡。

冬天来了。阿牛已经瘦得吓人,陷入浅昏迷状态了。他清醒时对母亲的依赖性也越来越严重。母亲由于生意的关系,去了外地三天,她回来的这天下午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母亲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看阿牛。他昏睡着。他的妻子告诉母亲,他已经三天拒绝进食了,还呼唤过母亲的名字。母亲歉意地想对她解释什么,她抢在头里,说她什么都明白,说她对我母亲只有感激,一边说,一边流眼泪。阿牛很快醒了,见到我母亲后无比开心,还和来看他的朋友说笑了一阵,精神好得有些不可思议。傍晚时居然还从我母亲手上喝了几口稀饭。母亲要离去时,他动动嘴想说什么,可太轻了,听不清。于是我母亲俯下身子去听,听完我母亲忽然有些脸红,又有些伤感,还有些无奈地看了看他的妻子。他妻子好像明白了什么,转身离去。母亲忽然间泪水盈满了眼眶,然后低下头去,吻了吻他的毫无血色的唇。他满足地望着我母亲,但很快又陷入昏睡。

这天晚上,母亲要我陪她睡大床。深夜1点钟,我家的电话铃忽然响了,根本未合过眼的母亲冲过去抓起电话。她放下电话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起床,看见母亲的脸上满是眼泪。

后来我们还是常常去看外婆,有时也会看看阿牛的翻新了的楼房。又一个春天的傍晚,阿牛的孙子满月,母亲和阿牛妻都喝了几杯,阿牛妻忽然不好意思地问我母亲:"有件事一直想问问你,阿牛走的那天下午,他好像对你说了什么,你走后他就睡了,睡到半夜忽然安安静静地去了,他和你说的那句话,是他这辈子最后留下的话,我很想知道他说了什么?"母亲犹豫了一阵,然后说:"他要我亲他一下,说那是他最后的愿望。"(题图/张培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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