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望中的思绪

时间:2022-08-02 10:51:34

“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我在中国香港如此开宗明义地表明身份时,其实背后并没有所谓的优越感,更多是一份被拒之门外的尴尬选择。

我生于1968年,即香港左派暴动后一年,而中国正值翻天覆地的时期,处于几近封国状态。当时我年纪尚小,对内地没多大印象,因此而生的苦恼或疑惑就更谈不上。

我与内地的第一次接触是从一个胶袋开始。就在刚刚粉碎之后,我初次回乡,深圳。记得我刚踏出罗湖关口的黄泥路上,正想把手上的胶袋扔掉时,路旁的一位看了我很久的中年女人突然笑脸迎上来,问我要手上的胶袋,我给她,她一手拿走,生怕我改变主意,转身就兴奋地急步离去。当时仍是小学生的我,只是感到无比的错愕和不解,满脑子想着为什么我们当垃圾的东西,他们却当宝贝,这个反差从何而来。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件中国历史上的灾难。

另一次印象深刻的接触是在我17岁的时候。当时,内地已经相当开放,不少香港年轻人也会到内地旅行,但有别于今日那种包食宿连零用钱的富贵交流团,当时的年轻人都是抱着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爱国情操踏进这片国土,而《我是中国人》是他们的主题曲。当年,黄山和北京是最热门的地点,因为黄山的壮丽河山、北京的文化底蕴让香港年轻人较容易认同,但我却选择一个人坐大巴游走西安和乌鲁木齐,而“悲剧”就发生在甘肃省张掖市。

张掖是个历史名城,乃汉朝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上世纪80年代初期,像我这样到张掖旅行的外地人几乎是零。因此,为免招惹麻烦,或是省钱,好让我入住毋需使用外汇、只是盛惠5元人民币的廉价招待所,我刻意装扮,买了顶满街都是的蓝色工人帽来掩饰身份,期望隐没在当地人中。可是我一出汽车站,就给一个年约9岁的小妹妹逮着,她急步朝我走来,我意识到:好吧,就给你认出了。可是好戏在后头,她竟对着我哈哈大笑,然后指着我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方言,惹来途人注目,渐渐变成人群,前一圈是笑翻了肚子的小朋友,后一圈是来看热闹的大人们。

面对如斯场面,我第一时间看看裤头拉链,但发现问题不在那儿,然后顺着小妹妹的手指看,竟是我用来伪装的蓝帽子!眼见群情越趋汹涌,我也不知道我的帽子有什么问题,总而言之先把帽子脱掉吧,怎知道那个小妹妹笑得更厉害,简直是人仰马翻。天呀,我也不再找招待所了,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先把那个小鬼头甩掉再说,但她就不放过我。

小妹妹,我只是个低调的外来人,只是扮你们扮不像,但也绝非罪大恶极,要劳烦你让我游街示众。如果你有缘看见这篇文章,我想告诉你:你伤害得我很深、很深,直至25年后的今天我仍无法忘记你的笑声呀。

然后,我出国读书,直到2006年秋天,三十多岁的我才第一次到北京,手里拿着《歌舞升平》的计划书,出席一个的纪录片投案会,但只有我一个香港人参加。投案会在一所北京市郊的高校中举行,那时候是深秋,室外褐色的落叶被冷风刮得七零八落,团团乱转。我带了一部前作放映,几位内地导演来看,看后也没说什么,大家只是恭敬地闲话家常,说起内地独立电影圈的事,我也搭不上嘴,只是礼貌地陪听,感觉有点格格不入,幸好太太与我同行,要不然我肯定是个独行侠。

投案会最后一天,大会宣布结果,《歌舞升平》幸运入选,晚饭后我和太太回房收拾行李,准备翌日到故宫一游,心情兴奋。此时,房间电话响起,是杜海滨导演问我要不要喝啤酒,这是我首次获邀的“非官方活动”,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我急步走去他告诉我的房间,一开门,看见所有导演都挤在里头谈天,我左闪右避地走进去,难得找到位置坐下,听见他们正在讨论赛果,我就更不好说话,坐在一旁听,也没人问我意见,正当我感到有点尴尬,海滨带着温暖的微笑,向我送来一罐啤酒。尽管房间内开着暖气,但啤酒拿在手心,还是冰冷冰冷的。直至今日,我还是把这个故事挂在嘴边,就是海滨记得还有一个香港导演没啤酒喝。

除海滨外,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黎小锋导演。结果宣布后第二天,大部分人都准备离开,唯独我和小锋往城里跑,所以同坐一辆计程车。车上我俩各怀心事,想着各人回去就要开拍的片,所以没多说话。快要下车时,我本打算付钱,一来我和太太两个人坐,二来也许因为潜意识仍觉得香港赚钱多点,百多元车资理应是我付,可是,小锋立刻掏出钞票塞给司机说:我来付。三个月前,我带《一国双城》去上海电视台作内部放映时,他也来了。之后,我们又同坐一辆车,我问他还记得几年前在北京他请我坐车的事吗,他若无其事地说:有吗?我忘了。

由胶袋到的士,无疑中国改革开放后,经济突飞猛进,香港和内地的生活水平逐渐拉近。《音乐人生》后,我的最新纪录片《一国双城》首次在中国内地取材,其中大部分的场景均是在福建泉州拍摄。影片主角是一个很多香港人不喜欢的内地新移民,我跟主角回到她的故乡、祖屋甚至她出生的床铺,一起走上寻根的路。除了今年3月在香港百老汇电影中心上映外,我们更准备在内地的多个城市举办放映座谈会,非常期待与内地观众交流,了解他们对这部涉及题材的纪录片的反应,不知会否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还是时势易转,香港的人与事对内地观众来说已再无“亮点”,反而大家能以平常心互相对望。

(作者系金马奖影片《音乐人生》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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