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小木棚

时间:2022-08-01 01:21:25

三四岁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曾是个弃儿,出生后不久就被人遗弃在了我现在称之为故乡的村子。

据说,当时的我是裹在一条破旧的毯子里,很多人都围着看,然而却没有谁有打算把我抱回去的意思。于是就有好心人跑到村口对一条腿残废的刘姨说:“是天赐给你的呀!是个胖小子哩。”又有人附和:“收下吧,将来老了也有个依靠。”于是,刘姨麻利地收了生意,拄着枣木棍,颇有节奏地来到我身边,随即弯下腰费力地把我抱进了她的怀里。

第二天,整个村子的人都看到她挪着一条瘸腿在修缮自己住了几十年的简易小木棚。为此,她花了好几天的工夫,还有辛辛苦苦攒下的150元钱。

就这样,我成了村口卖小百货的刘姨的儿子。据说,在我被抱回后,她曾一手抱着我一手拄着拐四处炫耀:“看我儿子多可爱,看这小脸,这小手,肉乎乎的。”她还爱屋及乌地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小歪,因为房子的周围全是歪脖子柳树。

从我刚懂事开始,家在我意识里的全部概念就是一张油腻的木桌,一碗上面盖着咸菜的炒饭,还有一个底裂了用塑料裹好的玻璃杯,用来给我冲奶粉用。然而,让很多人费解的是,在这样的家境里,我居然也能顺顺利利地长大。等我会跑会跳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常年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一个脑袋很大的男孩,每天搀着瘸腿的母亲,在小木棚的周围走来走去。

小木棚里有一个木制货架,货架上摆放着一些日常用品:几盒烟,几袋茶叶,几块肥皂,还有塑料袋里装着的食用盐。而这些,就是维系我们这个两口之家的惟一希望。夏天,母亲总会找一个大一点的箱子,捂上棉被,用来装冰棍,我则在棚外的柳树上挂一张纸板,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上“冰棍”两个字;冬天,母亲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些糖葫芦、炸果子之类的东西,吸引村里的小孩子。也许是整个村子就母亲一家小卖部的缘故,我一直觉得生意不错,有时一天下来,竟能收入十来块。这对于我们来说已是一个巨大的数目了。实在没生意的时候,母亲就日夜赶做布鞋,卖给过路的乡民,每双二至三元不等。由于她的辛勤劳作和苦心经营,我们这个家居然也过得有滋有味――隔三差五,饭桌上就会有碗荤菜,我衣服上的补丁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少,以至没有。有很多次,看着母亲劳累,我极想上前帮帮她,可她总是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你个小孩子会什么?好好念你的书去。只要你把书念好,妈就是再累也愿意。”所以,这个家虽然其苦无比,而我却被调养得像个娇公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会手捧着书,翻来覆去地看。

而母亲却是以我为骄傲的。小学三年级那阵儿,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也许是我写得还比较通顺,并且错别字相对较少的缘故,老师把我大大表扬了一通,还说了些“小小年纪就有出息,将来会大有作为”之类的话。回家,我便把作文念给干活的母亲听,还得意地向她转述了老师的那番话,母亲竟高兴得流出了眼泪。她一直把那篇作文珍藏着,逢人便拿出来给人家看,说:“我家小歪可是好孩子,老师说他有出息,长大了怕是要出国留洋呢!”甚至卖糖芦时,我都成了她的广告宣传:“买吧,吃吧,吃了它长聪明,跟我家小歪一样。”说得多了,弄得那段时间我很是难堪,后来,即使是得了表扬,我也不敢说了。

十岁以前,我很满足于自己的那种生活。我总是非常自豪地倚在极为疼爱我的母亲身边,总是极自由地吃那令小朋友眼馋的永远也吃不完的小零食。村子里面,经常会有我们一老一小蹒跚的身影,当时劝母亲收留我的人还不忘说:“看看,当初叫你收养他,没错吧。”母亲这时便会骄傲起来,扬起头,握紧我的手。

渐渐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感觉到了与别的孩子的不同。同学异样的眼神,老师分外的关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我,是一个瘸子捡来的孩子;我,拥有的是一个与众不同、格外清贫的家。

我开始变得沉默,开始回避一切同学,甚至开始厌恶起我的家来。我不再与母亲相伴而走,也不再帮着母亲进货、上货。那段时间,除了一日三餐以外,我几乎整天呆在教室里,而这样做的最大目的就是可以在那个家里少待上几分钟。有时,别人问起我,母亲依旧满面春色:“小歪他学习忙着呢!老师说他有出息!哪会在家耗时间?”她的脸上全是笑意,可是我却发现了她眼中藏着的深深落寞。

中考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县城一中的录取通知书。这是我初中三年的梦想,而更让我高兴的是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这个小木棚,离开母亲了。等待着我的,将是县城一中全日制的寄宿生活。

临行前,当我穿上母亲用本已微薄的生活费购置来的新衣服,当我看见镜中的人一下子变了样时,我终于下了决心,转向母亲,吞吞吐吐却又异常清晰地说:“妈……以后……没有急事的话……您……不用去学校找我……”“为什么?”母亲的目光更是黯淡了。长长的沉默之后,她终于点了点头,顺手取过那根不知何时已从角落里拿出来磨得锃亮的枣木拐仗,叩击着地面向厨房走去。

“妈……”我上前扶住她,可她却轻轻推开我:“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我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但我却什么都没有说。

高中新鲜的住读生活很快让我忘掉了曾经的自己,忘掉了故乡的小木棚、货架,还有母亲,以及因那一切所带来的烦扰与卑微。谁都不知道我是谁,谁都以为我也同他们一样拥有一个幸福而宽裕的家。

而在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果然守诺,除了每月由一位已住进城里却经常回乡的黄阿姨帮我捎来营养品及生活费外,那个由小木棚构成的家似乎真的开始淡忘了――那歪歪扭扭半死不活的柳树,那被风雨吹打得斑斑驳驳的小木棚,那用了多年,上面结满油腻的饭桌,甚至那黄昏后母亲倚门而立的召唤声。这样的日子平和而又迅速地溜过,一直到我临近毕业的那个学期。

高三的最后一个星期,当黄阿姨将一包鸡蛋和100元钱塞给我时,住在对面的一位室友发话了:“老歪,你妈对你可真好,毕业聚会时把她也请来,你的优秀成绩肯定会让她感到骄傲的!”

“哦……这?”我迟疑了瞬间,“我妈太忙了,她……抽不出空,你瞧,连带东西都一直请别人帮忙,哪有时间呢?”

送黄阿姨出门时,我衷心地对她说:“谢谢您这三年来为心,让您受累了。”

“你……”她看来有些激动,停了一会儿,又说,“你考得真的很好?”我点了点头。

“造孽哟!”她竟长叹一口气,“你……你妈怎么那么死心眼!”

“怎么回事?”我突然有些紧张。

她不再说话,拉起我的手直冲出校门,然后七转八转地拐进了一个偏僻的巷子。

一进巷口,我便看见了,看见了她――我的母亲。在风中,她无助地倚在墙边,凌乱而花白的头发微微拂动在苍老的脸颊,凹陷的眼,布满青筋和黑斑的手,还有那根光滑锃亮的枣木拐仗。

“小歪呀,你有了出息,可不能没良心啊。这三年来我哪这么有空月月回乡,都是她央求人把她送上汽车,下车后又摸到我住的地方,把东西交我转给你,然后再一个人回去……”我的视线顷刻间模糊了。朦胧的泪眼中,我依稀看到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身影,欢欢喜喜地把一包鸡蛋和一点钱交给别人,然后再颓然地离去。她原本可以亲手把这些东西交给她的孩子,然而她却没有,只因为,她对孩子曾经有过一个承诺。

“妈妈!”我奔过去,为自己的虚荣,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而流泪。在风中,母亲的脸是那么黝黑,她的手是那么粗糙,她的神情是那么落魄,然而她立在那儿却是那么挺拔,那么坚定,仿佛在憧憬,又仿佛在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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