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父亲的无声亲情

时间:2022-10-09 02:01:41

哑巴父亲的无声亲情

最美的音乐是无声的父爱,那是不可怀疑的力量

在辽宁铁岭的街头上,几乎每天清晨或傍晚,你都可以看到一个老头儿推着豆腐车慢慢走着,车上的蓄电池喇叭发出清脆的女声:“卖豆腐,正宗的卤水豆腐!豆腐咧……”那声音是我的。那个老头儿是我的爸爸。爸爸是个哑巴。直到长到二十几岁的今天,我才有勇气把自己的声音放在爸爸的豆腐车上,替换下他手里摇了几十年的铜铃铛。

两三岁时我就懂得了有一个哑巴爸爸是多么的屈辱,因此我从小就恨他。当我看到有的小孩儿被妈妈使唤着过来买豆腐却拿起豆腐不给钱、不给豆儿就跑,爸爸伸直脖子也喊不出声的时候,我不会像大哥一样追上那孩子揍两拳。我伤心地看着那情景,不吱一声,我不恨那孩子,只恨爸爸是个哑巴。尽管我的两个哥哥每次帮我梳头都疼得我龇牙咧嘴,我也还是坚持不再让爸爸给我扎小辫儿。妈妈去世的时候没有留下大幅遗像,只有出嫁前和邻居阿姨的一张合影,黑白的二寸片儿,爸爸被我冷落的时候就翻过支架方镜的背面看妈妈的照片,直看到必须做活儿了,才默默地离开。

最可气的是别的孩子叫我“哑巴老三”(我在家中排行老三),骂不过他们的时候,我会跑回家去,对着正在磨豆腐的爸爸在地上画一个圈儿,中间唾上一口唾沫,虽然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别的孩子骂我的时候就这样做,我想,这大概是骂哑巴的最恶毒的表示。

在我第一次这样骂爸爸的时候,爸爸停下手里的活儿,呆呆地看我好久,泪水像河一样淌下来,我是很少看到他哭的,但是那天他躲在豆腐坊里哭了一晚上。那是一种无声的悲泣。

因为爸爸的眼泪,我似乎终于为自己的屈辱找到了出口,以致以后的日子里,我会经常跑到他的跟前去,骂他,然后顾自走开,剩他一个人发一阵子呆。只是后来他已不再流泪,他会把瘦小的身子缩成更小的一团,偎在磨杆上或磨盘旁边,显出更让我瞧不起的丑陋样子。

我要好好念书,上大学,离开这个人人都知道我爸爸是个哑巴的小村子!这是当时我最大的愿望。

我终于考上了大学,爸爸第一次穿上多年前姑姑为他缝制的蓝褂子,坐在傍晚的灯下,表情喜悦而郑重地把一堆还残留着豆腐腥气的钞票送到我手上,嘴里哇啦哇啦地不停地“说”着,我茫然地听着他的热切和骄傲,茫然地看他带着满足的笑容去通知亲戚邻居。当我看到他领着二叔和哥哥们把他精心饲养了两年的大肥猪拉出来宰掉,请遍父老乡亲庆贺我上大学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碰到了我坚硬的心弦,我哭了。吃饭的时候,我当着大伙儿的面儿给爸爸夹上几块猪肉,我流着眼泪叫着:“爸,爸,您吃肉。”爸爸听不到,但他知道了我的意思,眼睛里放出从未有过的光亮,泪水和着散装高梁酒大口地喝下,再吃上女儿夹过来的肉,我的爸爸,他是真的醉了,他的脸那么红,腰杆儿那么直,手语打得那么潇洒!要知道,十八年啊,十八年,他从来没见过我对着他喊“爸爸”的口型啊!

有一次,在我坐着出租车回乡的途中,车出了事故。

我从大嫂那里知道了出事后的一切。

过路的人中有人认出我是涂家的三丫头,于是腿脚麻利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来了,看着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我哭成一团,乱了阵脚。最后赶来的爸爸拨开人群,抱起已被人们断定必死无疑的我,拦住路旁一辆大汽车,他用腿扛着我的身体,腾出手来从衣袋里摸出一大把卖豆腐的零钱塞到司机手里,然后不停地划着十字,请求司机把我送到医院抢救。嫂子说,一生懦弱的爸爸,那个时候,显出无比的坚强!

在认真地清理伤口之后,医生让我转院,并暗示哥哥们,我已没有抢救价值,因为当时的我,几乎量不到血压,脑袋被撞得像个瘪葫芦。

爸爸扯碎了大哥绝望中为我买来的丧衣,指着自己的眼睛,伸出大拇指,比画着自己的太阳穴,又伸出两个手指指着我,再伸出大拇指,摇摇手,闭闭眼,那意思是说:“你们不要哭,你妹妹不会死的,她才20多岁,我们一定能救活她!”医生仍然表示无能为力,他让大哥对爸爸“说”:“这姑娘没救了。”爸爸一下子跪在地上,又马上站起来,指指我,高高扬着手,再做着种地、喂猪、割草、推磨杆的姿势,然后掏出已经空的衣袋儿,再伸出两只手反反正正地比画着,那意思是说:“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女儿,我女儿有出息,了不起,你们一定要救她。”医生握住他的手,摇摇头,表示这四千块钱是远远不够的。爸爸急了,他指指哥哥、嫂子,紧紧握起拳头,表示:“我还有他们,我们一起努力,我们能做到。”见医生不语,他又指指屋顶,低头跺跺脚,把双手合起放在头右侧,闭上眼,表示:“就算是倾家荡产,我也要我女儿活过来。”

医生又说:“即使手术成功,也不一定能救活,万一下不来手术台……”爸爸肯定地一拍衣袋,再平比一下胸口,意思是说:“你们尽力抢救,即使不行,钱一样不少给,我没有怨言。”伟大的父爱,不仅支撑着我的生命,也支撑起医生抢救我的信心和决心。我被推上手术台。

终于我活了下来。但半个月的时间里,我昏迷着,对爸爸的爱没有任何感应。面对已成“植物人”的我,人们都已失去信心。只有爸爸,他守在我的床边,坚定地等我醒来!

他那粗糙的手小心地为我按摩着,他不会发音的嗓子一个劲儿地对着我哇啦哇啦地呼唤着,他是在叫:“云丫头,你醒醒,云丫头,爸爸在等你喝新出的豆浆!”为了让医生护士们对我好,他趁哥哥换他陪床的空档,做了一大盘热腾腾的水豆腐,几乎送遍了外科所有医护人员,尽管医院有规定不准收病人的东西,但面对如此质朴而真诚的表达和请求,他们轻轻地接过去,爸爸便满足了,便更有信心了。他对他们比画着说:“你们是大好人,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治好我的女儿!”这期间,为了筹齐医疗费,爸爸走遍他卖过豆腐的每一个村子,他用他半生的忠厚和善良赢得了足以让他的女儿穿过生死线的支持,乡亲们纷纷拿出钱来,而父亲也毫不马虎,用记豆腐账的铅笔歪歪扭扭却认认真真地记下来:张三柱,20元;李刚,100元;王大嫂,65元……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终于睁开眼睛,我看到一个瘦得脱了形的老头,他张大嘴巴,因为看到我醒来而惊喜地哇啦哇啦大声叫着,满头白发很快被激动的汗水濡湿。爸爸,我那半个月前还黑着头发的爸爸,半个月,老去二十年!

我剃光的头发慢慢长出来了,爸爸抚摩着我的头,慈祥地笑着,曾经,这种抚摩对他而言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

现在,除了偶尔的头疼外,我看上去十分健康。爸爸因此得意不已!我们一起努力还完了欠债,爸爸也搬到城里和我一起住了。只是他勤劳了一生,实在闲不下来,我就在附近为他租了一间小棚屋做豆腐坊。爸爸做的豆腐,香香嫩嫩的,块儿又大,大家都愿意吃。我给他的豆腐车装上蓄电池的喇叭,尽管爸爸听不到我清脆的叫卖声,但他是知道的,每当他按下按钮,他就会昂起头来,满脸的幸福和知足,对我当年的歧视竟然没有丝毫的记恨,以至于我都不忍心向他忏悔了。

人间充满了爱的交响,我们倾听、表达、感受、震撼,然而我的哑吧父亲却让我懂得,其实,最美的音乐是无声的父爱,那是不可怀疑的力量,把我对爱的理解送到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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