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利尔无忧伤

时间:2022-08-01 01:42:50

【飞鸿雪泥】

后来我梦见他,在白雪皑皑的冬日。 那是圣诞前夕,蒙特利尔的街头是一派祥和的喜庆。我环抱着一只装满蔬果的纸袋,坐在街边的长椅打盹。

梦中他踏着的步于很轻,脚印松软地落在积雪上,让我无端想起坡老先生的那首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混。

而他,或许真是那雪爪鸿泥罢,往事来过,总留下诸多痕迹。 【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识他时我十五岁,扎麻花辫,发色偏黄,大抵预先应了十年后的染发风潮。

见到他那日,我随着外公在郊外垂钓,是四月的光景,柳絮纷飞,我打着呵欠,口中含着一枚话梅。

他来时我正百无聊赖地数着柳叶,那柳树枝枝蔓蔓,不出一会儿,我便花了眼。我气馁地揉眼,却听见不远处传来扰攘的人声,循声望去,就看见他那双桃花眼。他穿着格子衬衫,袖口处略微卷起,露出两只白哲的手臂,我不由得嗤之以鼻,竟然比女生还要秀气?于是凭白生出几分妒意。

待他走近,我才惊觉自己忽略了走在他身前的父亲。但这绝不怨我粗心,只困我从小同母亲住在蒙特利尔,平时甚少见到父亲,所以自然免不了生疏。

外公放下钓竿后脸色略有变化,我琢磨着他们应该有事要谈,于是识趣地避开。可我哪知道自己会无端招来灾祸,当我心不在焉地沿池步行时,他不知在何时挪到我的跟前,被我一不小心撞进了池塘。

池水飞溅,我不禁一个激灵,骤然明白自己闯了祸。外公急忙跑来将我护住,而当我回神,我才发现,父亲竟已跃身水中。

四月天凉意横生,我呆滞地看着父亲将他抱上岸,替他做人工呼吸。数分钟后,他终于苏醒,而我却心虚地躲到外公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后来据说他还是被送到医院静养,我们的初次照面,也就如此划下了句点。而事故之后的好几个月,我都始终待在外公的老宅,没有回家。其实父亲是偶尔跟我提过几次的,但看我没有回应,也只好不了了之。

时间就这样来到七月,暑假里,蒙特利尔那边突然寄来的一纸录取通知书,我将于假期结束后回美国念高中。

临走时外公来送我,父亲则因为工作抽不出身,只托外公送了我一只泰迪熊,我也不计较,最终乖巧地登了机。

坐在我身旁的想必是位国学少女,就连身在机舱也不忘读酸溜溜的集子。我闲极无聊,凑过去偷瞄她的书,她欣喜之至,以为遇到知音,非要热情地跟我探讨。于是,此后的数十分钟里,她讲得天花乱坠,我听得昏昏欲睡。

巨大的倦意袭来之际,我听见她自顾自吟诵着一首不知名的诗。那诗句隐约说什么初见再见,我兴趣缺缺,不由打了一个呵欠,一觉无梦。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十八岁这一年,我回国。

接我的一行人里他在其中,三年未见,他依旧是当日那副秀气模样,干净得仿佛不受尘世沾染。

父亲让司机去取行李,自己则信步走来和我寒暄。我自认不是不识趣的人,于是从善如流地跟着上车,和他并排坐在后座。

下车时他替我开门,我抬头望着这扇全然陌生的门,忽然生出一些踟蹰。

回来了?回来了。

午饭是出奇的沉默,父亲说了些工作上的事,我听不懂,也没兴趣,于是专心扒饭,可父亲竟专挑我的软肋掐:“索菲亚的葬礼结束了?”

经此一提,我先是一愣,旋即点头: “结束后我才回来的。”

索菲亚是谁,索菲亚是自我十六岁开始陪在我身边的保姆。由于母亲在我十一年级时因常年抑郁病逝,父亲便安排了索菲亚照顾我。索菲亚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我听不大懂她的话,自然与她缺乏交流。这次索菲亚因为急性心肌梗塞意外致死,说到底,我还是有些责任。

午饭后父亲回书房工作,留下我和他在客厅里大眼瞪大眼。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三年前嫉妒他的秀气,不由有些发笑。

扑哧一声笑出来之际,就见他一脸茫然地看我,看得我浑身发毛,最后只好清清嗓子假装镇定:“晤…你叫什么名字?”

他似乎是听见了我的话,可却紧拧着眉毛,不肯开金口半分。我等了大约一分钟,无奈刚将话重复了一遍,没想到他居然起身走开了。

我心里琢磨着这家伙空有一副好皮囊,可他竞突然折了回来,手中还握着纸笔。

“我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所以现在只能听见你说话,但讲不出。我叫秦御,秦朝的秦,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那个御。”

他的字写得极漂亮,我却开始头痛,敢情我认识的人都爱跟我拽文。当年卢初初是,如今,他也是。

我用手指抵住太阳穴,看见他依旧在奋笔疾书着些什么,待到他放下笔,才发现他写的是“我知道你是扶苏。”

我嘿嘿地笑起来,直夸他心细如丝,他惊慌地摇头,脸上的绯色却泄露了心虚。

我索性站起来豪气干云地拍他的肩膀: “那么秦御同学,以后请多多指教!”

直至天荒地老

三年前,我在飞机上邂逅了文艺少女卢初初,而三年后,我们已是私交甚笃的好姐妹。

初初当年是逃学去蒙特利尔,我们本都是B城人,再加上我对蒙特利尔实在熟络,下机后自然是把她拐回了自家的公寓。

那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很差,却固执得不肯请看护,于是很多家事自然得我自己来。初初一边吃我做的午餐一边大力赞扬我的手艺,赞完了一抹嘴对我笑得狡黠:“扶苏,肥水不流外人田,我那不争气的哥哥是预留给你了,别客气,尽管拿去!”

我被她逗得哭笑不得,边打呵欠边洗碗,洗过以后帮母亲喂好药,便与她相携出去溜达。

九月天高气爽人浮躁,两个人坐在广场一人一支冰激凌,兴致勃勃地说悄悄话。

初初咬牙切齿地提及自己失败的初恋,原来此番她果然是因为情伤溜出来――只不过她比同龄人多出点票子,有本事避得更远而已。

一周后初初神清气爽地回国,我去送她,她一字一顿地问我:“什么时候回国?”

我暗自斟酌了一下,觉得随意允诺不好,只好据实交代: “不清楚,不过只要我回国,一定第一个去找你。”她这才心满意足地入闸。

她走后我独自回公寓,母亲吃了药正在睡,我惯性地打开电脑,耷拉着眼皮等一封来自陌生人的邮件。

说到这件事,还真是一个有趣的谜团。我从国内回来后的第三天,开始收到这个叫做JANE的陌生人的邮件,邮件似乎是他寄给朋友的,内容是全英文,说的都是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其中不乏一些引人入胜的精彩段子。我看得津津有味的同时却也觉得非常遗憾,除了初初,自己从没有结交过这样风趣的朋友。于是在误收到这些邮件的第七天里,我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给他回信。

大约他真是多年未见自己的朋友了,就算我没有半分刻意的伪装,他都没能立时察觉出来异常,信件往来依旧是一如既往,弄得我又是惭愧又是妒忌。

惭愧倒好解释,我惭愧自己欺骗了他,妒忌却委实有些说不过去,我缘何妒忌他那位朋友?可我向来非 常懒惰,凡事都不愿意深究。宁愿始终保持这友好的关系,直到天荒地老。

大约,是可以到夭荒地老的。

滚滚红尘深似海

初初老远就冲我招手:“扶苏,扶苏!”

我赶紧走过去,生怕她再多喊几声,喊折了嗓子。那日天光明媚,我因为才办好大学入学手续心情大好,迫不及待约初初见面。

这是我们三年来首度重逢,我笃信她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未变,兴冲冲地打过去,那头的女声果然一如既往明丽:“你终于回来了!”

她跑过来环住我的脖子,我几乎被她搂得断气,不得不无奈地冲她身后的那个人笑: “你一定就是连宋。”

听见“连宋”二字,初初终于舍得松手,她兴奋地指了指身后的连宋: “两位‘肥水’,赶紧互相认识一下!”

我们步行去附近的咖啡厅,连宋绅士地为我们拉好座椅,初初先是鄙视他装腔作势,末了恍然大悟似的一拍大腿: “是该好好挣表现!”

三年未见,初初出落得越发好看,我笑问她最近感情可否顺畅,她托起下巴做沉思状: “虽然他闷了一些,但是总体来说还算不错。”

于是三人便又是一阵笑。

谈话是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的,我摸出来看了看号码,是父亲。这时间他应在公司开会。我大惑不解,却听见他在那头解释: “秦御也是今天到大学报到,你结束后若是有空就和他一块儿来公司这边,大家吃个饭,庆祝庆祝。”

我心里思忖着接下来并无安排,于是愉快地应允,末了跟初初和连宋交代一番,偷偷付好账先行离去。

秦御的大学离我的那所不远,我慢悠悠地晃过去。就见他已经等在了校门口。

他招了一辆车,我们一前一后地坐上去,我看了看他如今的脸,回想起三年前他落水时的狼狈,忽然觉得恍然如梦。

而其实,在那之前我是见过他的,在某张报纸的一角,那是在同外公垂钓的前几天,我坐在客厅里听父亲站在窗前和秘书讲电话: “对,资助的名单已经定下来,你明天过来拿一下。”

秦御的名字赫然印在那贫困学生的资助名单里。他恰好是唯一的本地人,所以没过几天父亲带着他来找我。本意是打算领他和我们吃饭,可没想到我坏了事情,害他非但没吃成饭,反而还躺进了医院。

后来我如期回蒙特利尔念书,也从外公口中得知他并没和父亲同住,只是偶尔来家里和父亲吃饭。尽管他天生有些许残疾,不能讲话,但成绩却好得惊人,再加上父亲人脉广布,自然顺利人读B城最好的大学。

我掐指一算这段前尘过往已作古三年,不由嗟叹,真是滚滚红尘深似海。

人面桃花相映红

晚餐吃的是日本菜,席间父亲喝了点酒,不由变得话多,而絮絮叨叨交代下来,也不过是些好好念书,不要辜负你死去的母亲之类的话。

我不好拂他的意,只好强忍着笑埋头喝汤,想必母亲地下有知,也不希望我变成书呆子。还记得她去世那天下着大雪,我拈了一些面包屑放在门口,等待过冬的松鼠来觅食。她在卧室叫我的乳名,一声一声“苏苏”,惹来我不少的泪水。我走过去握她的手,没想到她竟极疲惫地睡了过去,至此再没有醒来。

我的思绪晃悠悠地飘着,好不容易回神,才发现一顿饭已到了尾声。

父亲去结账,我则与他步出包房,刚走到店门,他忽然拉过我的衣袖,塞了一张纸条到我手中。

我眯着眼打量他,良久,是转然一笑,将纸条塞进了口袋里。

那夜我与他各自打车回校,行至半路,我像是想起什么,在口袋里摸索起来。

借着车内昏黄的光,我把那纸条展开,就看见他熟稔的字: “你憋笑的模样挺滑稽。”

我细细咂摸这句话,许久,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调侃我。唔,竟然被不会说话的家伙调侃,还真不值得高兴。

此后我正式开始了大学生涯,每日上课下课打水吃饭,无比枯燥。初初嫌弃我“堕落”,带着连宋从隔壁学校过来改造我。那时我被计算机编程折磨得死去活来,完全不能理解中文系的风花雪月。我甚至坐在食堂里叼着一根油条瞪连宋: “大好青年,跑去念中文,屈才,屈才!”

连宋却不以为意,笑眯眯地陪着我和初初喝豆浆:“我本来就是只燕雀,没有鸿鹄之志。”

那之后初初便时常领着连未来找我玩,冬天登山,春天郊游,只要是能折腾人的,样样都来。

后来我幡然醒悟,觉得不能一个人水深火热。想起秦御和他们恰好是一个学校,于是试探着去约他一道。

他读的是金融,也不知是出于己愿,还是一门心思想要报答父亲。我不费吹灰之力地在自习室找到他,他似乎在看书,瞧见我站在门口,便合上书页走了出来。

我没有迂回的雅兴,直白地道出来意,他听罢沉吟片刻,重重点了点头。他的爽快让我有些意兴阑珊,挥挥手说先走了,没想到他却伸手拦住了我,意思是叫我等一下。

果然,不一会儿,他收拾好书本再度折了出来。

我与他顺着校内的一条小径走,也不知这人安的是什么心,偏挑这幽静偏僻的地方。正当我困惑之际,他却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视线所及之处豁然开朗,那一树树的桃花在夜色中美得动魄惊心。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回头,却见他站在树丛之下,轻闭双眼。

这是这年的四月,我恍然记起,我与秦御,相识恰好四年。

梦里不知身是客

那夜回去我睡不着,索性打开电脑写邮件给JANE。我心里盘算着如何继续说谎,然后兴冲冲地把那些只存在臆想之中的片段敲入电脑,乐此不疲。

清晨我果真顶着一双熊猫眼去上课,也不怪我熬夜,只是最近接了不少编程的私活,自然免不了昼夜劳顿。自从升入大学以来,我已经甚少动用父亲给我的卡,外公怕我苦了自己,老是有事没事地塞给我零花,我也懒得用,一并存在父亲给的那张卡里,到如今,也不知道具体数字了。

下课后我从教学楼出来,就看见初初站在台阶下等我。

她的脸绯红得吓人,我以为她发烧,赶紧去摸她的额头,没想到她却一个激灵握住了我的手,语无伦次地对我说: “他……跟我,嗯,跟我,求婚了。”

这一位我自然是晓得的,当日初初托着下巴,用“虽然他闷了一些,但是总体来说还算不错”来形容的,正是他。

他是她的才情老师。她是他的顽劣学生。我暗自揣摩,这一年近三十的导师跟一二十出头的学生求婚,确实够惊喜,够刺激,值得初初为之疯狂一把。

我连拖带拽地领着初初走出校门,将她安置在附近咖啡店里,转而出门拨电话给连宋。

连宋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哥哥,深知妹妹的脾性。只消听过我的描述,便当机立断往这边赶来。

松过一口气的我折回咖啡厅,用手轻轻戳初初的额头: “上辈子修来的好运气,摊上这么个哥哥。”可初初却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只晓得傻笑,让人没辙。

十分钟后连宋果然极有效率地将初初接走了。我瘫坐在座椅上沉思了片刻,又再度拿出手机,给连宋拨了个电话: “今年暑假我们一道去凤凰吧’初初不是一直 嚷嚷着想去么,正好合了她的意。”

那头果然给出了让我满意的答复,我会心一笑,而后决定去找秦御――既然答应要陪我水深火热,没道理不邀请他一起吧。

奈何明月照沟渠

七月里,手上戴着一枚白金指环的初初心满意足地和我们一同上路。

从B城飞往c城,而后转巴士,抵达凤凰小城,初初兴致始终高昂无比,倒是我这个发起者,一路上意兴阑珊,凡事都要连宋和秦御帮忙打点。

秦御虽不能说话,但却晓得同连宋用纸笔交流,后来初初嫌弃秦御落伍,塞了自己的手机给他,于是两个大男生便用手机噼里啪啦地聊起天来,显得意外的和谐。

客栈是连宋帮忙订的,两间临江的小木屋,我与初初住在一起,他与秦御住在一起。放好行李后脆搬了把椅子坐在阳台上看沱江。

七月的日头异常猛烈,我被晃得眼花。视野内那翠碧宁静的河流都显得不真切了,余下的只得熙攘的人声。恰好初初洗好澡,过来惯性地揽我的脖子: “我们出去散散步吧?”于是成行。

出了小楼才知道自己傻,这毒辣无比的太阳岂是一般灼人,我和初初叹口气,索性就地找了块阴凉的地方坐着,一口一口地灌顺道买的米酒。

“真要赶在年底结婚?”

“嗯!”

“他就有那么好?”

“也没有那么好,只是感觉对了而已。”

初初笃定的模样煞是可人,我拍了拍她的头,将话头就此掐断了。

夜里吃过饭的四个人自然是有样学样,照着那些个旅游攻略里说的,随便找了间临河的酒吧打发时间。

据我了解,秦御是从不来这样的场合的,于是我抱着手看他,以为他会局促,没想到这人却是出乎意料地镇定,弄得我大呼无趣,顺手启了一瓶啤酒和初初干杯。

初初这人,什么都好,就是酒量差酒品不好,这才喝了两瓶。就已经大着舌头开始胡乱起哄: “哥哥,我说你还真是个闷骚,啧啧啧……明明对扶苏这么好,我都看在眼里了,你还死活不敢开口……别说我这个做妹妹的不厚道,只知道自己幸福……今天,我就好人做到底,帮你做主先开口了!扶苏,你倒是答应不答应?”

初初斜睨我,我被逗得笑出声来,良久,我清了清喉咙: “唔,我没意见,不知道你哥哥有意见没?”

连未依旧表情缺缺,良久,他伸过手来握我的手:“我也没有。”

见此状况,初初先是愣了三秒,而后猛地站起来,揽过我和连宋,一人吧唧了一口。我觉得醉酒的初初分外有趣,于是她接下来任何的举动我都照单全收。只是当我无意回头,瞥见秦御看我的复杂眼神时,却莫名地有些心虚。

唔,真是对不住他,明明叫他来同我一起水深火热,却一不小心把他冷落在了一边了。

那夜回到客栈,初初倒头便睡。我洗了个澡,发现实在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出门散步。

夜凉如水,远远地,我瞥见沱江边上站着个人,待我走近,他便头也不回地指责我: “你故意的。”

我打着哈哈,对住连宋颀长的身影笑:“作为女朋友,以后还请多多指教了。”

他没回应我刻意的俏皮,我当然也有自己的思量,于是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对牢这一江的月光,一夜无话。

爱恨最不可纯粹

旅行结束回到B城后,我统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从寝室搬回家住,一件是给JANE写了一封邮件。

做完这些后我猫在沙发上看台剧,看到狗血至极之处,不忘拍桌子大笑三声,笑完往嘴里塞颗葡萄。

我的男朋友连宋还算是称职,每周和我约会三次,事事做足,一样不漏。初初在筹备自己婚礼之际不忘抽空跑来关心我和连宋的进展,我拿眼神剜她,一切都好,只缺烦恼。她也就心领神会地自觉撤退。

父亲回来时是傍晚,彼时我租来的那套电视剧正播到剧情高潮,女主角因为误会和男主角天各一方,一边扬言恨对方入骨,一边忍受着寂寞蚕食。

我觉得电视剧就这一点好,在主角的世界里,爱恨都是纯粹的,就算把世界反着看,也不过喜欢时说讨厌,爱时讲恨。可现实生活里却来得没故事这般美满了,那爱恨里面,总该夹杂点别的,若是非要要求这“纯粹”二字,还真是强人所难。

父亲此番关门的声响很大,我从沙发上警觉地坐起来,就看见他那张颓丧的脸。这一次,他没有如往常般进卧室换衣服,只是略微松了松领带,径自往书房去了。

我自然睡不安稳的,半夜爬起来喝水,听见父亲书房里传来重重的叹息声。然而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回了卧室。

我开始收拾简单的行李,赶在天亮之前,悄悄踱出了家门。

是在凤凰呆着的第三天,秦御来了。彼时我穿着一件在当地买的长裙子,一个人闷声坐在沱江边喝酒。

我的酒量奇好,不像父亲,更不像母亲。唔,大抵像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喝着喝着,看见秦御远远地朝我走过来,那姿态,那模样,与四年前无异。

四年前,我故意把他推进池里,以为可以吓退他,让他不要破坏我努力经营的生活。可我弄巧成拙了,我非但没能赶走他,反而被父亲赶回了蒙特利尔。

回到蒙特利尔的那段日子着实有如噩梦,除了要照顾母亲的起居,还要应付她那喜怒无常的心境。在她难得清醒的时光里,她总是竭尽全力地瞪着我,恨不得用眼神将我撕掉――只因为我太像他了,像那个还没来得及看我出世,就已经去了的生父。

据说他是个登山运动员,天生是《阿飞正传》中那无法落地的鸟儿,他在母亲刚刚怀上我时一意孤行要去征服美洲的某座山脉,最终却长眠于山中。

想来外公那时是极顽固的,无法容忍女儿如此丢人的行径,于是希望赶紧找个上门女婿,堵住还没来得及肆虐的流言。

父亲是作为陈世美这样的角色登台的,那时他已有稳定的女友,甚至打算奉子成婚。只可惜外公开出的条件太优厚,他思来想去,最终负了女友,选了名利。

母亲和父亲立时举行了婚礼,婚礼后九个月,母亲诞下我,继而不顾众人阻止,独自带着幼年的我迁往了美国。

后来,当年独断专行的外公渐渐老了,于是噬叹一声,将手中的产业彻底转手于父亲。而事业风生水起的父亲在某日突然得知当日被自己辜负的女友其实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后,自然没能忍住心中的思念,悄悄着手寻找起他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父亲终于找到了他。当然,为了怕人生疑。他刻意弄出了那一张资助的名单。可是外公是谁,这一切哪里躲得过外公的眼睛,但外公自认当年有愧于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所以并不加以干预。

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在极力弥补过往的错失,但却无人了解,我在无意间翻到外公那一沓调查到的资料后的苦楚――

从那一刻起,我必须重新审视所有的至亲,或许,他们都不够至亲。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秦御渐渐贴近的脸孔,而后在他的怀中泣不成声。

“JANE,JANE。”我大声叫他。

深爱与怨怒并行

天亮时,我终于睁开了红肿如核桃的双眼。

秦御买了当地最著名的小吃送到我的床边,我接过来冲他笑:“JANE,为了来讨那堆客户的资料,真是辛苦你了。”

听罢我的话,他脸色煞白,良久,他取过随身带来的册子,一笔一划地写:“我们谈谈。”

看见这四个字,我顿觉心中苦涩,能谈什么?谈他不知以怎样的心态,刻意接近我,同我写了四年的邮件?还是谈我如何费尽心思,侵入父亲公司的电脑,盗取重要的客户资料?

谈来谈去,大抵都得不到满意的结果,还不如不谈。

我将被子拉起来蒙住脸,秦御却颇有耐性地走上来为我拉下,我们拉拉扯扯好几个来回,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将我连人带被一把捞了起来。

我们对坐着,他在纸上唰唰写字,鼻尖已是微微出汗。我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忽然觉得无望。

还记得我第一次知道秦御是JANE时,是在母亲去世后,父亲安排索菲亚来照顾我的第一个月。说来是照顾,其实是监视,父亲是绝不愿意我回去染指他那如日中天的事业的,毕竟,他心目中的那个继承人不是我。

还记得那个清晨天亮得特别早,我素来有失眠的习惯,自然是早早起来。索菲亚的急性心肌梗塞就是在我眼皮底下发作的,我看着她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忽然生出几分怨毒――我想回中国,凭什么我必须在异国他乡跟一个毫无瓜葛的人一起生活?

索菲亚就这样慢慢失去了呼吸,当我发现她那一张脸如同雪花一般苍白时,我终于尖叫着拨通了当地警局的电话。

索菲亚最终被断定死于意外,而我跪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蓦然发现自己其实无枝可依。

我呆坐了几个小时,最终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名字竟然是JANE。我中了蛊似的打开电脑,试图利用所有电脑知识帮我搜索到他的位置。我甚至在心里发誓,若是知道他的地址,一定,一定立时飞奔去找他,告诉他,我爱上了他。

可是命运要多可笑有多可笑,我费尽心机查到的,却是自家的地址。我当然知道那不会是父亲,那么,只能是他。

至此,我终于得以回国,带着一腔无处宣泄的深爱,以及,怨怒。

使我思君朝与暮

我们在隔日的清晨和平分手,他拿着我盗取的资料回去给父亲,我带着他写给我的那张纸条去找连宋。

唔,我大约忘记说,在再度前往凤凰之前,连宋已经答应,毕业后同我共赴蒙特利尔。

回到家中,一切如常,我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幽幽地想起我同秦御最后说的话。

那天在看过他写给我的纸条后,我流着泪咬住了他的嘴唇,我说,秦御,你看,不管你是JANE,还是秦御,我们都注定不会有结果。因为,我们一开始站定的立场就不同。

是的,父亲是势必不会允许我与他产生纠葛的,所以才情愿在我回国之后,让他住回寝室,让我们保持距离。甚至,还费尽心思地拜托外公骗我,说他并未和父亲同住。而我,也是在拿到那堆于我毫无意义的客户资料后,才逐渐悲哀地发现,原来就算毁灭掉自己不快乐的根源,也无法让自己快乐一点。

那么,还不如统统放下。

我侧卧在沙发上,默默把秦御写给我的纸条握在手中看了看。

他在纸条上写,初见我那天,父亲因为工作上的事暂时走不开,只好让他先到郊外等。他静静地蹲坐在不远处的草丛,看着那年十五岁的我搂着外公的脖子念诗。

我念的是乐府的《古相思曲》――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

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他在纸条的最后说,他小时候并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嗓子是在已去世的母亲发脾气的时候,生生灌给他开水,烫坏的;他还说,他从没听见比那更美妙的声音,所以,他才会在出院以后,迫不及待地辗转找来我的邮箱地址,捏造个人物,写信给我……

只可惜,我们都心知肚明,喜欢是一回事,在一起却又是另一回事。所以,我们才甘愿粉饰太平各自终老。

我最终把那张纸揉皱,丢进了碎纸机。

完结篇

后来我问连宋,一段青春如何才算完整。

他沉吟了片刻,答我:“大抵要爱而不得才好。”

我以为此言极是,因为,我们皆拥有完整的青春。

这些年来,我始终为他守着一个秘密,在这个秘密里,初初作为主角,永远不会登场。

“那时候,爸妈以为自己没有办法生育,于是收养了我,哪知道半年后会怀上初初。”连宋说这些的时候。正是圣诞期间,满街都是祥和的喜庆。

我拈了一些面包屑蹲在门口喂松鼠,笑眯眯地回头看他:“那明年要不要和我缔造另一段青春?”

他愣了片刻,旋即点头说了声,好。

隔壁商店街又放起了那首脍炙人口的《Merry Christmas》,我遥远地想起彼年的一句“思君朝与暮”,不由轻声叹息,那与他衔泥巢屋的,应当已是另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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