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笺 第3期

时间:2022-07-31 11:25:16

【前言】草木笺 第3期由文秘帮小编整理而成,但愿对你的学习工作带来帮助。七岁或八岁那年,夏天,我和一个伙伴在屋后的空地上玩。地上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树影子,我们还是玩得汗津津的。玩着玩着,就无聊了,发了一下呆,说:“我们找杏过来玩吧。”说过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起来,心里怪怪的。他想让我去,我想让他去。都不愿意去。最后...

说话有个叫潘班的人,能书善画,是个雅士。有一夜,在友人那儿住宿,就听墙壁间有人小声对他说:“夜里你别让其他人来呀,我来陪你。”这当然是个女人的声音。潘班看了看,却什么也没看到,就很害怕,不敢在房里睡了,赶忙搬出来。朋友告诉他:“这房里以前也有过这现象,别怕,是个美丽的女孩。不害人的。”不说潘班此后的遭遇,且说十多年后,还是在这间房里,忽然就听到那个女孩的啜泣声。不知为什么,哭得很伤心。第二天,刮大风,呼呼直响,屋旁那株老杏树,被吹折了。从此以后,那个女孩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是《阅微草堂》里的一个故事。写杏树写得真恍惚。恍惚得我读后,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想了想,也许是惘然吧。――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那种惘然。

小时候,邻家有个小女孩,也叫杏。

她比我大,不是大一岁,就是大两岁,但说话行事却显得比我成熟得多。

七岁或八岁那年,夏天,我和一个伙伴在屋后的空地上玩。地上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树影子,我们还是玩得汗津津的。玩着玩着,就无聊了,发了一下呆,说:“我们找杏过来玩吧。”说过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起来,心里怪怪的。他想让我去,我想让他去。都不愿意去。最后一块去。正是做午饭的时间,杏在厨房里烧锅。

杏的妈妈在擀面条,两手是面。看到我们,从厨房出来,冲我们喊:“你们干啥?”

我们嗫嚅道:“找杏。”

她突然提高声音道:“找杏干啥?”

那声音就像审贼。

我们一阵心虚,抹抹鼻子,撒腿跑了。

杏的妈妈人高马大,像个男人。杏的爸爸白白净净,不大爱说话,很斯文。家里家外的活儿都靠杏的妈妈一马当先。杏的妈妈像宠着小孩一样宠着他。有一年,杏的妈妈给棉花打农药,中毒死了。四邻八舍都说:“这让杏的爸可怎么活啊!”

杏刚长大,就嫁在了邻村,杏嫌她丈夫太老实。

我母亲劝她:“这样也好,省得你受气。”

新婚不久,她回来看望她爸爸。我放暑假,从外面回来,在家住着。我们见面,都变客气起来,但心底里,有细细的喜悦。她顺便来看我母亲。母亲给我做鞋,她帮着纳鞋底儿。一针一线,活很巧,很仔细。她们坐在门前的大桐树下说闲话。我也凑上去听。就听杏笑着说:“那两人就在路边坐着,手搬着脸,一个劲儿地亲呀亲,咳,也不避避人。”原来她在讲她来的时候,路上两个谈恋爱的人。她说的时候,脸红红的,自己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不久前,我和母亲说闲话,说到老家的一些人和事。我提到杏。母亲说:“她呀,听人说前几年在外面打工,和一个外地男人好上了,硬是丢下家里两个孩子不顾,跟人家跑了。她年龄也不小了,真想不到呀。”

我听了,也有点惘然。

槐树枝柯四下里横长,树荫浓,农村多种。董永和七仙女在槐树下相遇,又在槐树下分别。仙女喜欢的人,大都是老实本分的农人。干活干累了,在树荫下坐一坐,做个小梦,还是不错的。《天仙配》的传说,用荣格的观点来看,里面有劳苦大众的“集体无意识”。但梦也不能做得太长、太多。太长、太多,醒来会有失落感。比如,黄粱美梦。

也有做梦做得极雅致的,比如坡。东坡夜梦参寥子携诗来见,东坡阅后却只记得事关饮茶的两句:“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梦中东坡觉有小疑,就问道:“这火是新取燃的,说它是新的,固然毫无疑问。问题是这泉水怎么能说它是新的呢?”参寥子答道:“民俗于清明时节淘井,所以,泉水也可以是新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作诗不算稀奇,但有意思的是,东坡梦中作诗后,还可以有一番小注解、小讨论。果然了不得啊,连做梦都可以做得这么富有逻辑性。

再说一个梦。据说有个官人,梦见自己倚着一棵槐树。醒来不解,找个术士来问。术士说:“槐者,《周礼》中三公之位也。公当位至三公。”官人闻言大喜。术士出来后,却告诉别人,此人当不久于世矣。人问其故,术士道:“我是说他死后位至三公啊。槐者,木旁之鬼也。”不久,官人果然被人所杀,追赠司徒。我不相信这个故事,却喜欢汉字丰富多彩的暗示性。

我有时也喜欢做点小梦、白日梦。去年夏天,为稻粱谋,卖文为生,我居然头脑一热,跑到了北京。我窝在地下室里,每天守着朋友的一台旧电脑,敲打些言不由衷的东西。那时腰椎间盘突出还没缓解,临行前推拿医生交代,每天最好在单杠或双杠上吊一吊。于是,每次到小饭馆吃饭,我就顺便去找可以“吊一吊”的地方。北京槐树多,大路两旁就有。我就专瞅哪儿有歪脖子的。感谢北京,歪脖子的槐树还真多。现在想一想,那情景倒也滑稽。中午,暴烈的阳光下,行人来来往往,一个男人,垂吊在一株歪脖子槐树下,晃来晃去,那样子极像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情了。好在首都人民见多识广,见怪不怪。当我松开手,已经大汗淋漓了。回到住处,就脱了衣服冲澡。住地下室的人很多,男男女女,五花八门。那儿却只有一个淋浴间,冲澡得经常排队等待。男女一块儿进去的,普遍洗得无比复杂、漫长。

从黄昏到暮色降临的那段时间,我最怕一个人在地下室待着。这个时候,我必须从地下出去,否则,我就会变得很抒情。那地方,离陶然亭很近,但必须穿过一个涵洞。涵洞里住满上访的人们。他们就在那儿吃住,过最卑微、最简单的生活。从他们的神情中,可以看到某种从历史深处长期积淀下来的东西。“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若见,必定会重新痛哭。我在陶然亭附近遛达。那儿也有很多槐树。黄昏雨霁,槐阴郁郁,众鸟喧鸣,蝉声如沸。车如流水马如龙,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在这喧嚣的旋涡里,遥遥独对陶然亭,心里还是感到有一种很静很静的东西。当这种东西越变越大,我就站起来,缓缓离去。

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经常吵架。有一次,又吵。叔叔恰好从我家经过,冲上去说:“再和我哥吵,看我打死你!”说过,还真打了母亲一下。然后撒腿就跑。这事儿可把母亲气坏了,说他十七八岁了,还不懂事。有好长时间,走迎面,也不理他。

好多年了,邻居们还老喜欢拿这件事打趣他,说:“你帮你哥打你嫂子,你哥挣的钱怎么不给你花啊?”

他笑嘻嘻地回答:“社会主义一朵花,各人挣钱各人花。”

他不讲究,有点邋遢,头发很长了,也想不起来剪。有一次,却站在柿树底下仔仔细细地梳头,边梳边向白瓷盆里蘸点清水。满头的黑发,梳得一根不乱,油光光的。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的女朋友要到我们村打面了。这地方就我们村有打面机,邻村的人都到这儿来打面。他的女朋友有点嫌弃他。

他胆子很小,结婚后,怕我婶子。有一次,他做饭做多了,剩大半锅。怕婶子怪他浪费,就硬撑着自己吃完了。撑得弯不下腰,只好扶着墙站着。

上世纪90年代,他跟一个建筑队到北京打工。他不会技术活儿,只会一天到晚拎泥兜子。挣的钱少,又舍不得花,一分一分地攒起来,不喝酒,不抽烟。那时工地不管吃,他就随便吃块干馍或烧饼,喝点白开水,凑合一下。撑一天是一天。

他的食管癌大概就是那段时间积下的。

他只活了四十二岁。断气儿前,他让我把他扶坐起来,但又没力气坐,只好半躺着。他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脑后,好像在沉思什么,极其平静。他的手多么大啊。接着,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急促,很快就停止了。他瘦得只剩下一个大骨头架子。一个静静的骨头架子。

我眼睁睁地看着,想,一个人,就这样,在这个世上,说没就没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停地这样问:就这样说没就没了?问了还问,就是管不住自己。有时问着问着,流下泪来。

他的学名叫刘朝亮,但极少有人叫。周围的人一直叫他的乳名。他的乳名叫“群”。我祖母、我父亲、我母亲就这样叫他:“小群儿。”我婶子也这样叫他。

现在,已没有人再这样叫他了。

我偶尔想起他,就想起他站在柿树下认真梳头的样子。阳光从墨绿的柿叶间漏下来,落在他手中那面小圆镜子上,一闪一闪的。

梧桐如玉,绿玉。让我想到三个美好的男人。

一个叫倪瓒。他在自己房子周围种了许多这样的树。每到春天,这个叫倪瓒的人就什么都不干了,每天坐在树下,看树叶在空中一点一点长大。树叶长大了,一片一片,把树罩严,像一层层飞不走的云。他给自己起个号:云林。他像一样地爱着这些树,从中挑出一棵最喜欢的,每天早晨,用新汲的井水给它沐浴。在这些树下,他越来越不喜欢人们喊他倪瓒了,他喜欢人们喊他倪云林。于是人们就喊他:“云林――”有时是喊他,有时是喊他的树。

一个叫李商隐。第一次读他,你会觉得这个男人是水做的。第二次读他,你的看法也许会稍稍发生一点改变,你会觉得这个男人是涟漪做的。桐花万里,他的诗是凤鸣喈喈,他的人却总有一种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凄惶。这世间,仿佛他不该来似的。雪落寒塘,涟漪成冰。他来了,他又走了。――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

一个叫鸠摩罗什。他的祖籍是遥远的,他的血统是复杂的。他来到中国大地,真可以说是有凤来仪。史书和《高僧传》中的他带有太多的传奇色彩,但他的存在却属于汉文化的核心部分。他翻译的《金刚经》和《维摩诘经》是真真实实的,仿佛清穆的一钟一磬,悠悠不尽,传到唐,传到宋……他写道:“哀鸾青桐上,清音彻九天”。这是一个释者的偈语,也是一个志士的心声。他出现在中国历史最黑暗的那个时刻,但长夜过后,仍是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多么优美的画面啊,一个艺术的、诗歌的、思想的美好世界。

这早晨、这凤鸣,初日临空,有一种天地初始的清新明朗。真是生机勃勃,风光无限。在这种风光里,似乎所有的人都可以变成金童玉女。此时,仿佛只有喜悦。人间的悲哀,还远远未来得及产生。这儿的梧桐,轻轻一敲,也许就能发出音乐,然而,还没有人向这儿走来,只有清风,从永恒的青枝绿叶间,轻轻吹来,轻轻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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