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度灾解厄

时间:2022-07-31 07:49:09

1993年,服完兵役,我只身来到台湾东部,参加偏远地区教师甄试,多年后,才离开了学校。这些年里,我亲身经历台湾教育改革的如火如荼,也亲眼看见教改的灾祸绵延。那灾祸,至今毫无止遏,依然发酵扩散中。现今的台湾教改,不折不扣,就是祸延子孙。我常对学生说,你们是人在祸中不知祸。我又常说,眼前虽然凶多吉少,但只要心头明白、有了准备、脸上又没苦相,那么,依然可能度灾解厄,依然可以吉人天相。

2000年年底,长女以婕出生;一年四个月后,接着次女允和;又三年,则是小儿薛朴。常有朋友问道,三个小孩怎么养得起?我笑着说,一只熊猫固然难养,三只放山鸡倒不费事。我自己从小不补习,大二之后,凭自己挣钱,也没向家里伸手要过钱。我很清楚,养放山鸡,不需花费太多。前阵子,《联合报》登载了《小子,何莫学乎诗!》,几天后,作家张晓风女士请助理致上“衷心羡慕”之意;那篇文章所谈,无非是我省下了幼儿园学费,让薛朴在“无何有之乡”用极简净的方式学习;但说白了,那其实也就是像只放山鸡学会自己觅食罢了!

1982年,我初三,不知因何缘故,对诸多理所当然之事,忽地都起了反逆之心。又两年,台南一中高二,整个人开始心焦神灼、惶惶难安;从此,遂长期困顿,久久不知如何安身立命。因这大惑难解,后来,我进了台大历史系;待了四年,所得有限;盖现今之大学,本非解惑之地,这怨不得人。台大四年,我像那走远了的放山鸡,兀自啄啄觅觅,独个儿找着切切于心的解惑之道;因此,我念着儒释道三家的生命之学,试着找回自己熟悉的文化记忆。那时,既不打算出国留学,也没真正介入最火热的政治社会运动,萦绕心头的,其实是我自己的民间出身,与后头的中华文化根源;这和当年“野百合”盛开,和满校园的“新马”、“解构”与“后现代”,和台大最根柢的“自由主义”,显然,都格格不入。

那一波波的浪潮,虽说热闹喧腾,却搔不着我的困惑之处。于是,我这不合时宜之人,遂远走他乡,来到了台东池上;这回,可真走远了;池上到台北五小时,去高雄四个钟头;每次有朋友来,都说,真是远呀!在这迢遥之地,平常我独自一人,一边教书,一边念书。念书,不必理会所谓学术,也不用管什么时潮。总之,念书就只是念书,正如生活就只是生活,那是与生命素面相见,那是孔子所说的“为己之学”。我开始将习染多年的浮辞浪语,慢慢一一扫落;也将长期牵挂的诳思绮想,渐渐开始涤尽。从此,在学校宿舍静静读着古书,看着传统戏曲,听着中国音乐;除此之外,喝茶、写字、盘腿坐榻榻米上。从此,在学校里,看着那些乡下孩子;到了街上,与市井之人闲话聊天。那路上,有大片稻田,稻田尽头,两座青山苍郁绵长,上头则有湛湛蓝天。稻浪天光,掩映在云影之间;我多年的浮躁不安,于是稍歇。

几年后,我安身于这块纵谷平原,也和自己的文化基因更加榫卯相合。越榫卯相合,越对我那未曾上过学、也不识字的父母亲衷心感激。他们让我在台湾民间天生地养,他们安稳信实的无言之教,都使得我日后虽有困顿,却只需回头转身,便有汲取不尽的源头活水。因这活水,我看着自己,看着旁人,再看着这个时代,渐渐都有种新鲜与活气。我终于明白,所谓教育,只不过是走在前头的那人一派气定神闲,于是,后头之人一个个也跟着神清气爽,如此而已!

在学校的后面几年,我看着学生一届届素质低落,并不同情,也不焦急;我只是不疾不徐,啜口茶,坐在椅子上,开开心心地与学生觌面相见。后来,学生写毕业心得,有人说我“很有元气”;有人言不雅驯,直接写“看你很爽”。我静静看着,无甚回应;若真要说,可能也仍是那老话:

“眼前虽然凶多吉少,但只要心头明白、有了准备、脸上又没苦相,那么,依然可能度灾解厄,依然可以吉人天相。”

作者系台湾知名文化人

上一篇:李长声:缘廊的妙趣 下一篇:核能、风能和太阳能均不能减少对石油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