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光阴的河流为你找回尊严

时间:2022-07-31 07:25:52

潜入光阴的河流为你找回尊严

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一共六年,我与母亲住了六年地下室。

我八岁那年,远在外地打工的父亲忽然莫名其妙地撇下母亲和我,再也没有音讯。我从半夜母亲压抑的呜咽声以及村里人的闲言碎语里,知道父亲是“外头又有了”。年幼的我并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那不是好事。因为从此以后,母亲的脸上再也不见了笑容,她怕见熟人,只知道成天拼命地干农活。

考初中时,母亲要我舍近求远上了县城里的一所学校。母亲之所以这样做,为的是离开村子,离开那个让她压抑羞辱没有尊严的环境。做出这个决定,母亲下了很大的决心。她不识字,除了知道土里刨食,她什么也不会,这样到县城怎么生活呢?怎么供我念书呢?她的尊严在外人异样的眼神里一点点被剥落,为了维护这仅剩的可怜尊严,她决心离开村子。她说:“我有手,我有力气,我们娘儿俩不会饿死的。”

到了县城之后,我和母亲才发现,生存是多么艰难。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落脚处。找了好几处平房,虽然又破又小,房租最少的每年也要四五百块。最后母亲找到一处地下室。原本是房东韩大爷用来放杂物的,韩大爷看我们不容易,就答应便宜点租给我们,一年300块,但原先的杂物他没地方腾,还是要放里面。母亲忙不迭答应了。这里比别处便宜,也离我学校近。原本我在学校可住宿舍,但每学期也要交费,和母亲一块住可以省下宿舍费。

母亲开始出去找事做。她不识字,又没有任何技能,在烈日之下奔走了好多天也没有结果。最后母亲搬了个小凳子去街上帮人擦皮鞋,擦一次几毛钱。母亲擦得仔细又干净,日子久了,回头客多起来,有时一天也能挣上一二十块钱。母亲的脸被烈日熏烤成了黧黑色,40岁刚出头的她已经有了许多白发。我想为母亲减轻生活负担,接了两个家教的活,每天晚上去辅导。

母亲在街头擦了近两年皮鞋,后来鞋摊因“有碍市容”被强行没收。后来母亲又干过各种各样杂活,给人家送桶装水、在废渣土里刨废铁、在工地上干零工等等,但都不稳定也不长久。

除了做家教,我没法帮母亲减轻负担,余下能做的只有努力念书让母亲欣慰。我考上了重点高中以后,离原住处远了,母亲又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地下室。母亲说地下室房东一般放杂物,所以价钱便宜些。这家房东姓沈,心地善良,帮母亲找了一个在商场做清洁工的活儿,一个月600块工资。母亲知道这份活儿来之不易,起劲地做着,商场上上下下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母亲为人也和善,很快赢得了大家的赞扬。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母亲开心地称了点肉做了氽肉汤,我不记得多久没吃氽肉汤了,母亲看着我那馋猫相,摸着我的头说:“都是妈没本事苦了我儿,以后就好了,我表现好工资肯定还得再涨点,钱要留着,你上高中了花费更大了。”果然,几个月后,母亲因为表现勤恳工资又加了200块。

我和母亲原本都以为,这样看得到盼头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然而不到半年,就出事了。母亲因为偷盗商场的银饰,面临被辞退的危险!从母亲工作服的口袋里搜出了那些失窃的银饰。

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母亲的品行我最清楚,虽然我们没钱,虽然她没什么文化,但她是个把尊严看得高过生命的人,从小她就对我讲,人穷志不能短。就是把再好的东西送到她面前,不该要的她绝不会要,何况是――偷!

可是铁证如山,而母亲的坦白承认更是如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母亲承认银饰是她偷的,偷了准备卖钱。鉴于母亲认错态度诚恳、平日表现上佳,并且银饰也被追回,母亲的活儿是保住了,但被降了200块工资。我追问母亲,我说我不相信,母亲只是惨淡一笑说:“快要交学费了,钱不够,我想卖了凑个数。”看着母亲淡淡的样子,我忽然感觉她是如此的陌生。这还是我那视尊严如生命的母亲吗?

我不愿理母亲。就算她有时很晚很累下班回来,我也不像从前那样亲热地搂着她跟她说话,母亲也不太做声。我发现,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背都有点佝偻了。我有点鼻酸,但一想到她的不光彩行为,我的心立刻就坚硬如石。

我沉默寡言,玩命地学习,我告诉自己,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算父亲抛弃我,就算母亲让我失望,就算生活对我不公,我自己不能让自己失望。终于,高考揭晓,我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北京一所著名学府。学校了解到我的家庭状况,为我减免了费用。

离开学还不到半个月了,我感觉到母亲心事重重――相依为命的女儿即将远远地离开她,她不舍。我心里也有些沉重,但很快,对大学新生活的向往和憧憬就将这份沉重稀释得几近于无。母亲那次丧失尊严的不光彩行为,给我们之间隔上了一道厚厚的心墙。

那天房东沈叔忽然来找我,他说母亲有些话想在我去北京前告诉我,却总开不了口,无奈之下求沈叔传个话。我想起母亲的确好几次在我面前欲言又止,可我冷若冰霜的脸将她的话给逼了回去。

我这才知道,那银饰根本不是母亲偷的,而是商场一个售货员小刘偷的,其实当时已经内部查出来了,但小刘的亲戚是商场的一个领导,柜台主管不敢得罪她,就将银饰放进母亲更衣柜的工作服口袋里,栽赃了母亲。母亲是把尊严看得比命还重的人,怎么可能承认?主管就威胁母亲,如果不承认,不仅清洁工的活儿保不住,还要报警,看她斗不斗得过商场!如果承认了,他保证母亲活儿不会丢,只是象征性地处罚一下,以堵住别人的嘴,这样就不会得罪小刘那个亲戚领导,大家皆大欢喜。母亲还是不肯答应。主管最后说:“听说你女儿在读高中,你丢了这活儿看她靠什么念书?再说,得罪了领导,你出去还找得到活儿吗?人家神通多广,你们的活路会给堵得死死的。”

就这样,为了能供女儿继续念书,瘦小的母亲默然吞下了屈辱的苦果。

曾经为了尊严,被父亲抛弃的母亲除了深夜悄悄呜咽几声,在人前从来看不到她的泪水;曾经为了尊严,她决然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子;曾经为了尊严,她在街头靠一双沾满鞋油的手,一点点刷来衣食和我的学费……然而为了我,母亲放弃了视若生命的尊严。母亲知道我性情刚烈,知道真相后绝不肯示弱。那样一来尊严是保住了,可往后我的书怎么念?甚至说不定得罪了大人物,我连学校都待不下去了。

可是,我都对母亲做了些什么?自从出事之后,整整两年多的日子,母亲在别人鄙薄的眼神里夹着尾巴做人。而最让母亲难受的,是我的冷漠。我视母亲为耻辱,不再叫她妈,很少和她说话。母亲有时上夜班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以为我睡着了,轻轻地摸着我的头发叹气,我却故意装作梦里翻身,躲开她的抚摸。

我无法不愧对母亲。

开学了,我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带着母亲一起去北京――我已亏欠母亲太多,不愿再让母亲一个人孤独而过。学校减免了我的学费,我相信我和母亲一起努力,在北京一定可以养活自己。

大二那年的一天,我给母亲念一封从广东寄来的信。我慢慢念着,母亲慢慢听着。

听完信,再难都不哭的母亲却哭得像个孩子。这封信是那个柜台主管写来的。他说这些年他都在经受良心的谴责,他用令人不齿的行为,伤害了一个善良朴实的女人。虽说当时他是害怕丢饭碗才不得已那样做,但仍然不可原谅。他后来之所以下决心辞掉商场的工作到广东去打工,也是想减轻一点内心的负罪感。他说收到我的信后,特地千里迢迢从广东回到县城,找到当年商场里知道那件事的所有人,和盘托出了当年的实情。

在此之前,我设法联系到了这位当年的柜台主管,告诉他,当年母亲为了我默默放弃了尊严,如今,即使这份尊严已经沉入光阴的河底,我这个做女儿的,也有责任将它打捞上来还给母亲,因为这本该属于她。

严婉斌摘自

《纳兰泽芸的新浪博客》2010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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