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担忧

1

转眼，母亲退休已有30多年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母亲刚退休时，才拿35块钱，其中5块钱属于副食补贴。这35块退休工资，母亲一直拿了十几年，几乎从来没有涨过。那时，好像还没有听母亲说过有什么担忧的，日子过得还滋润的。

她拿着这微薄的退休金还出去旅游过几次，那是母亲一生中跑过最远的几段距离，至今回想起来，对旅途上的见闻，母亲还回味无穷，如数家珍；她拿着这微薄的退休金还回了几趟苏北老家。老家亲戚都羡慕她退休了，每月还有几十块退休工资，夸她有福气。母亲听了，自豪地笑了，笑得很明媚、很灿烂。

这些年，母亲的退休金每年都在增加，现在已经能拿到1200块，是过去的几十倍。钱虽然增加了，可母亲似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了。手里的那几个退休金，被母亲紧紧地攥着，她对自己似乎变得越来越刻薄和小气了。

这些年，母亲再也没有出去旅游过了，也没有再回过苏北老家，就是她哥哥去逝，母亲也没能回去。接到哥哥去逝的消息，母亲悲痛万分，眼睛都哭肿了。只听到母亲在房间轻轻地哭泣道，哥哥，请原谅我，我回不去了，车费太贵，我日子过得不宽裕啊！

听母亲说，她和哥哥感情很深。小时候，家里弄了一点好吃的，哥哥总是自己舍不得吃，也要留给她吃。哥哥去逝，没能回去看哥哥最后一眼，成为母亲心中最大的痛。老家有亲戚过来，她常常说起这事，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亲戚总是劝慰道，不要难过，我们都知道你日子过得很不容易。母亲听了，哭得更加悲伤，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苦痛和憋屈都哭出来。

许是因为大脑在不停地算计着那几个退休金，甚至在梦中也在算计着，母亲越活越精明了，一点也不糊涂。

2

一天，我在菜市场买菜。忽然，我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佝偻着身子，费力地在一堆烂菜叶里翻捡着。

看着那背影，我心里不禁咯噔一声。我走了过去，侧着身，低头一看，惊讶地喊出声来：“妈，您在这里干什么呀？”

母亲抬起头，见是我，赶紧慌乱地将手中的几根青菜叶放进布袋里，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道：“我看到这里倒掉的菜叶里面有许多还能吃，丢掉太可惜啦！捡回家，还能省2块钱呢！”说罢，母亲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的菜价真的太贵了，再这样下去，连蔬菜都吃不起啦！”

听了母亲的一番话，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母亲的退休金增加的幅度，远远赶不上飞速上涨的物价，母亲的生活质量不仅没有提高，反而在逐年下降，这种生活状况，让人唏嘘不已。母亲在努力地与飞速上涨的物价抗争着，甚至在斗智斗勇，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母亲也许不知道什么叫GDP，也不知道什么叫CPI，但母亲一定知道她手里的退休金已越来越不值钱了。

我将手上布袋里刚买的一把青菜拿出来，要放进母亲的布袋里。母亲极力推让着，说道：“孩子，你们的生活也不容易啊，我不能给你们增加负担，我再捡几根，一天吃的蔬菜就够了。”

我听了，心里一阵酸涩。我背过身子，不想让母亲看到我眼睛里滚出来的泪水。在母亲的生活里，哪怕再苦再难，也不想给儿女增加负担，她这是在尽力为儿女增收节资啊。

3

回家看望母亲。母亲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忧心忡忡地问我：“孩子，你那房贷还有几年啦？”

母亲心里一直惦记着儿子贷款买来的那套房子，常常问起房子还款情况。记得那年买房子，母亲也赶到售房处，她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手绢包裹的钱，对我说道：“孩子，这一千块钱给你凑个首付吧，以后这房款，妈也尽力帮你还还！”

售房小姐听了母亲的话，眼圈一下红了，她幽幽地说道：“你有一个多么慈爱的母亲啊！”

今天，母亲又问起我房子还款情况，我想起当时买房的情景，心里涌起一缕苦痛。我怅惘地说道：“妈，还早呢，才还了8年，还有12年！”

母亲皱起眉头，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在激烈地思考着什么，脸上布满了更加深的忧虑。只听到她喃喃自语道：“太长了，我等不到儿子房贷还清的那一天了！”说罢，母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母亲抚摸了下我的头，深情地说道：“孩子，你也一定要保重啊，不然，这房款谁来替你还啊？”

母亲的一席话，在我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我感到眼前一片迷惘和惆怅。

过了一会儿，母亲从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皱巴巴的一叠钞票，说道：“孩子，这三千块你拿着，看能不能提前还一个月，能早还一月是一月。孩子，你身上背了那么多债务，妈睡不着啊！”

我接过那把皱巴巴的钞票，突然埋下头，失声痛哭了起来，我哽咽道：“妈，请原谅儿子的无能，长这么大了，却还这么一直让您担忧着。”

母亲拍打着我的后背，凄然一笑道：“傻孩子，这不是你的无能，你已经很努力了。你瞧，才40几岁，头上都有那么多的白发了，你心里有多沉重，我知道的！”

那一刻，气氛变得一下子凝重起来……

4

灯光下，母亲戴着老花镜，还在一针一线地做着衣裳。我看见了，好奇地问道：“妈，您这是在给谁做衣裳呢？”

母亲抬起头，平静地说道：“我这是在给自己做上路的衣裳。”

“上什么路？”我听了疑惑不解地问道。

“上天堂的路！”母亲严肃地说道。

母亲的话，让我吓了一大跳，没想到，母亲现在竟早早地开始做那时的衣服了。那一天，在我心里，感到既遥远又陌生，那是一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日子。如今，母亲一下子说到那时的情景，让我一下子感到那一天并不遥远又陌生，甚至能触到一种悲痛的气息。

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听说现在死一个人费用好高了，我将那一天自己上路的衣裳做好，你们就能少花点钱了。我本想自己死后，就将自己葬在老家的祖坟旁，可前些日子，老家侄子打电话来说，老家的祖坟被铲平了，修建成了市政广场，我真不知道自己死后能葬在哪了？”

说罢，母亲用手抹起了眼泪。

我听了，心里溢起一缕凄凉和悲伤。我弱弱地宽慰道：“妈，以后就买个公墓吧！”

母亲把手里的衣裳一放，皱着眉，幽怨地说道：“说得轻巧，那个公墓我能买得起吗？”

我无语，心里一阵痉挛，再次把头深深地埋下，用手擦试着眼角……

5

母亲患糖尿病20多年了，每天要打两次胰岛素。上个月，母亲对我说：“现在我每天打胰岛素的剂量已减少几个单位了。”

我诧异地问母亲：“为什么要减少？是医生嘱咐的吗？”

母亲坚定地说道：“不是医生嘱咐的，是我自己决定的！”

母亲说到她这个自己对自己做出的决定，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武与挺立。我被母亲自己对自己做出的这种决定，惊讶得目瞪口呆。

母亲接着说道：“现在每年要交800块大病保证金，另外每月还要自负200多块。费用太高了，我只能自己减少药剂量了。唉，能省就省点吧，能活一天就是一天了。”

母亲的语气里，满是无奈和悲伤。

原来，母亲自己对自己做出的决定，是为了能节省几个医药费。那一刻，我全听明白了。我跑出屋外，一口气跑出很远，然后对着天空大声咆哮着：“苍天啊，快给我力量吧！我只要能帮助母亲每天那几个单位药剂量的力量！”

……

苍天无语。天空中飘起淅淅沥沥的雨丝，好像苍天哭泣的眼泪。

6

那天在路上，我看到母亲手里拿着几根小葱，兴冲冲地一颠一颠地往家里走去，步伐迈得很快，好像有什么十分高兴的事。几根小葱在母亲手里轻轻摇曳着，扭动着纤细的腰身，好像在挠首弄姿，风情万种。

听到我的喊声，母亲停下脚步，向我扬起了她手中的那几根葱，喜滋滋地说道：“孩子，刚才我买了3毛钱的小葱，我数了数，发现有5根小葱，比过去多了一根，我真高兴啊！”

那一刻，我看到母亲笑得多舒心啊，好像连眉毛都在笑哩。

看到母亲那少有的喜悦神情，我突然感到心口堵得慌，对于母亲来说，幸福是如此简单，简单得令人心痛。

我背过身子，仰望着天空，我怕母亲看到我眼睛里再次涌出来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