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外婆

时间:2022-07-29 06:46:38

外婆有一双不算太小的小脚,模样端正,个子不高,笑起来很慈祥。在我的印象里,外婆就像一个先哲。我的很多书本之外的俗世经验,都来自外婆对母亲的谆谆教诲。诸如――赖债不能赖人情,赖脱人情做啥人;好吃末油盐,好看末铜钿;穿破十条裤子十条裙,勿晓得丈夫生啥心;吃来吃去鸡肉好,走来走去亲娘好……

从母亲零星的叙述里,我拼凑起了外婆的人生轨迹。

外婆出生于嘉定乡下一个小康人家,18岁时被我的曾外祖父相中,为他15岁的独生儿子下了聘。过门后,曾外祖父委以她当家的重任。听母亲说,曾外祖父学问颇好,能左右开弓,两只手同时写毛笔字,是当地有名的乡绅。那年月,家里时常宾客盈门,酒席不断。抗日战争期间,镇上的店面房子和乡下的老宅全都毁于战火。抗战胜利后,家中生计日益艰难,土地虽多,一年劳作下来,还总是入不敷出。原先的名声依然在外,亲戚朋友还常常来借钱。支应得慢了,就要被说赵家看不起人,连这点钱都不肯借。外公生性胆小懦弱,全靠外婆独力支撑。外婆常常变卖家中的首饰和粮食,或是外出借钱,再把钱借给亲友。后来外公要卖地还债,外婆不允。她也知道卖田未尝不是一个办法,但她要对得起公公的知遇之恩。外婆有一个很坚定的信念――不能让赵家败在我的手里!

所谓祸福相倚,这个在当时看来颇为正确的决定,为外婆和她的子孙们之后的命运埋下了祸根,因为在后来的阶级斗争中,他们相继被划分为地主。

外婆还有一句名言――“囡五(嘉定方言,指女儿)养到一百岁也是外头人!”在旧时的嘉定,嫁女儿必须有十里红妆。外婆的娘家也算是小康之家,她出嫁时,为凑够十里之数,外婆的父亲愁白了头。多年以后,她还被大小姑子们暗笑:“两个人抬一只春凳,两个人抬一只箱子,也好算十里啊?”

那时,农村里的人不懂得避孕,外婆一共生了12个孩子。除了舅舅们和我母亲,外婆生下的其他婴儿,都被她溺杀在分娩时坐的那只“子孙桶”里,其中还有一个男婴。为此,外婆被曾外祖母大骂一场。后来,外婆生下的男婴都被送到了育婴堂。有个舅舅长大以后还来认了亲,长得跟我外公一模一样。1952年,村里有家女人半夜里生了女婴,坚信女孩是陪钱货的外婆热心地帮着弃婴。想要不被人发现踪迹,就要丢得远。外婆的一双小脚跑不快,等她认为够远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弃婴的勾当终究还是被群众发现了。

无论日子怎样艰难,外婆仍然是一大家子的主心骨。她尽到了一个上海老式女子的本分――上侍奉公婆,下抚育孩子,还要安排一年四季的农活。虽然穷了一辈子,但人情往来、投桃报李,她从不含糊。在她的操持下,我的姑婆们一一体面地出嫁,三个舅舅也都娶了妻。外婆对自己非常节俭,我只在她75岁那年,见她请裁缝做了一件蓝布的棉袄罩衫。

垂暮之年的外婆并没有变成惹人生厌的老小孩,照旧通情达理、知情识趣。她的第一个重孙女、我大表哥的女儿满月那天,外婆在发髻上别了一朵线钩的小红花。那几年,外婆唯一的消遣,就是和同村的老头老太晒晒太阳、说说闲话。他们聊孙辈的婚事,谁家的女儿许给了谁家的儿子,拿到了哪些聘礼;聊谁家的小辈对长辈如何不孝,叹叹人心不古;聊哪个老太死了,枕头下藏了多少多少钱,子女怎样敬重;或是北宅上前两天死掉的老头某某,他女儿哭得如何伤心,多么有面子。外婆曾经很郑重地问母亲:“我死了你会不会哭?”母亲支吾半天,始终没有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1995年,离90岁还差一年的外婆无疾而终。母亲并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号啕大哭,边哭边唱,唱出她平凡而又艰辛的一生。

不识字的外婆有一个很文气的名字:戴文南。对我来说,外婆永远是中国妇女传统美德的具体象征。每当我看到勤俭持家、忍辱负重、顾全大局之类高风亮节的字眼,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外婆――想起她半大的小脚,想起她慈祥的笑容,想起她伛偻的脊背,想起她的金玉良言。外婆的形象和精神常常引领着我回归女性的社会角色,成了我心灵意义上的娘家。我想,很多上海女人,也都有一个类似的精神家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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