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裕钊创新书风的形成要素解析

时间:2022-07-27 03:34:09

张裕钊创新书风的形成要素解析

著名学者张裕钊以独特书风雄踞晚清书坛,其书法成就举世公认,康有为曾誉其为“千年以来无与比”。综观张裕钊一生的学术思想及书法实践,不难发现他书法上的成功源于在书法理论和实践方面的不断创新,师古而不泥古,最终成就了不俗的书风。我们认为张裕钊创新书风的形成主要决定于以下几个要素:

一、思想求新求变,提供了书法创新的不竭源头

张裕钊早年接受的是科举教育,熟读四书五经,是一名传统知识分子。然而,他却并不因循守旧,思想上求新求变一直是他人生的主要基调。

道光三十年,张裕钊考取国子监学学正学录,授内阁中书,由于文才出众,得到主考官曾国藩的赏识,后入曾幕。直到曾氏去世,张裕钊一直追随左右,深受影响。曾国藩是晚清重臣,也是近代中国颇具革新意识的先驱,所发起的洋务运动,对近代中国影响深远。“正是在曾国藩的引导和影响之下,张裕钊在思想观念上完成了从封闭保守到变革开放的重大转变。”[1]

张裕钊交游甚密的师友、学生中,颇多维新变革者,如同为曾门四学士的黎庶昌、吴汝纶、薛福成,其中黎、吴多次出使国外;同在曾幕与张裕钊一起被称为“文武二臂”的李鸿章,在曾国藩后继续主张洋务运动;门生张謇,曾创办实业;日本留学生宫岛咏士相从八年,日本学者冈千仞慕名来访;长子张后沆,多年出使日本……。这些人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一定程度上开拓了张裕钊的视野。

张裕钊的创新思想体现在诸多方面:有主张学习西方先进科技,积极变革,“泰西人故擅巧思,执坚刃。……穷则变,变则通,而世运乃与为推移。”[2]有对学生经世致用的鼓励,“通州张生,力学行,治古文,而益有意于当世之务。”[3]有对科举制度的猛烈批判,“裕钊惟天下之治在人才,而人才必出于学。然今之学者,则学为科举之文而已,自明太祖以制艺取士,历数百年,而其弊已极。”[4]这些力主革新甚至有些激进的思想,必然反映到书法的不循旧途,自出新意当中。

二、努力扎根传统,奠定了书法创新的坚实基础

张裕钊对书法颇为自负,称“惟书法则自谓能悟千年绝学”[5]。那么,“千年绝学”又是什么呢?其实,书法中的学术涵养,书写方法的追根溯源,书法面貌的力求古意,无疑是其孜孜以求的终极目标,也是书法传统精华所在。

张裕钊一直大力倡导和使用中锋。中锋是书法的一条基本原则,这既是由汉字的造型特点、毛笔的物理特性等因素决定的,也是传统文化“中庸”、“中和”思想的集中反映。宋代尚意书风兴起,直接导致了中锋的偏废。张裕钊在书写时几乎笔笔中锋,极少偏锋、侧锋。其子说:“汉人用笔,莫不中锋,其法至唐尚存。宋以后纯用偏锋,失厥旨矣。先严苦索冥思数十年,尽得汉魏人之真谛。殆合北朝之高浑、唐人之整肃而为一。”[6]他的书法品格雍容端庄,高古浑穆,雅健雄强,光大了中锋使用的千年古法,根除了帖学浮滑和媚俗之病,在当时是较为难得的。

张裕钊在取法对象上力求高古。作为晚清碑派书法集大成者,张裕钊书法取法多样、复杂性、力求古意是其成功要诀。他在继承了传统帖学传统的基础上,直追秦汉,有意识地从魏晋碑版中汲取营养,从篆隶碑刻中学习笔法,同时,又对魏碑中的一些粗野成份加以灵活再造,仅取其灵动飘逸之气。《清史稿》说:“又精八法,由魏晋六朝上窥汉隶,临池之勤,亦未尝一日辍。”[7]门生贺涛亦说:“先生取法北魏,而隶于汉,篆于秦,以上契乎取象造体之,而古法遂得其真。”[8]欧阳中石也认为,“结字他以唐为主,加之以北碑的神采,人笔颇有篆法,行笔则取势于北魏,藏头护尾,中正不倚,折笔取法于汉隶,撇捺敛锋,出钩迥锋,蓄而不使芒颖外显,但是精神爽利,法度俨然。”[9]张裕钊正是在深入学习和借鉴传统的基础上,广泛取法,融会贯通,才形成了独特的张氏书风。

三、笔法与众不同,决定了书法创新的基本面貌

张裕钊对其书法论述甚少,“然恐为人所骇且怪,未尝轻以语人”[10],这也导致了后人对其笔法的模糊认识。通过对其诗文、手稿的检索,仅发现《张濂卿先生诗文稿》中三处论及笔法的文字,前二处内容相似,主要讲用笔、用腕、用指、用墨等,后一处讲永字八法:

(1)名指得力,指能转笔,落纸轻,入墨涩,发锋远,收锋急,指腕相应,五指齐力。

(2)名指得力,指能转笔,落纸轻,注墨辣,发锋远,收锋密,藏锋深,出锋烈。

(3)一点为侧,二横为勒,三竖为弩,四挑为,五左上为策,六左下为掠,七右上为啄,八右下为磔。弩如流金下注,磔如巨舰凌波,掠如饥鹰捩影,侧如虎蹲崖,啄如利箭破的,勒如长剑决云,如莽蜂出,策如潜虬渊,折如曲流赴壑,戈如壮士挽强。[11]

三则文字虽寥寥数语,但应是长期书法实践的经验总结,显而易见,其笔法与传统书论颇有不同。值得注意的是,这三则都是手书于文稿的页边,像是随手记下的心得体会,因而更加真实可信,更具参考价值。

沈尹默对张裕钊笔法曾论述道:“卷前眉上,有题记数行,似是笔诀,……前二语,要是先生自道平生用笔得力之秘,向来五字执笔法,为口、押、钩、格、抵,先生主张转笔,因特注意于格,盖非如此,则笔转时易出画外故也。惟其用转,故不得不落纸轻,入墨涩,沉着作势,方有把握也。……”[12]此处对张裕钊笔法尤其对其转笔进行了深入探究,以为是“用笔得力之秘”,十分精到,多用转笔正是张裕钊书法创新的重要方面。

另外,康有为也曾说:“吾得其书,审其落墨运笔,中笔必折,外墨必连;转必提顿,以方为圆;落笔含蓄,以圆为方。故为锐笔而实留,故为涨墨而实洁;乃大悟笔法。”[13]其中,关于转笔、涨墨、外方内圆等阐述,与张裕钊自述笔法也多有契合。

贺涛的侄子贺新培也曾经提到:“先大父常请先生自述其书行自古人及所自得者,著为一编,以昭后学。先生卒未及为。而复书有云:名指得力,指能转笔,指能转笔,落笔轻,入墨涩,发锋远,收锋急。又云:空中如渴骥奔泉,怒猊抉石;纸上如蜻蜓点水,轻燕掠波。”[14]贺涛是张裕钊的得意门生,对其学问文章以及书法了解很深。因此这段文字非常可信,论述也极为贴合张裕钊的书法风神及其行笔、用墨特征。

宫岛咏士记述中也多处说到:“书道之旨,首在捻笔。劲直之基,在第四指。微妙之作用,在拇指尖。来锋远,收锋急,姿势则得。汉唐人运笔,悉由中锋。宋则亡,千有余载,廉公独悟,可谓神矣。”[15]“我多年来看了先生不少的书法作品,反复研究是怎么书写的,自信已领会先生的笔法时,第一次观看了先生的笔法,结果大吃一惊。因为他与我从前自己研究解释的结论相关甚远。以至于几十年后的今天追想起来,反复玩味,更觉得先生之正确。”[16]

从以上几处引文中可知,张裕钊在书写时有创造性地研究出许多新的笔法,正是其书法独具面目的根本所在。

四、书写工具独特,形成了书法创新的物质条件

张裕钊的独特书法面貌,与笔、墨、纸等特殊的选择和使用方法也是分不开的。

用笔。帖学书家大都喜用硬毫笔书写,而碑派书家似乎更喜用长锋羊毫。张裕钊虽被称为碑派大家,但用笔似乎保留了帖学的习惯。欧阳中石曾指出:“张裕钊先生选笔则用硬毫,可以笔秃无锋,但不喜其软。……可以看出张裕钊之所以如此,恐怕意在追求古人刻石之刀痕,石质剥蚀后的自然情趣。”[17]通过作品分析发现,张裕钊用硬毫笔时居多,与书写时喜用转笔,而且书写速度较慢有关。因此,张裕钊可能不喜软毫,多使用兼毫或硬毫,但也有一些书风相对丰腴的作品可能是软毫笔书就。

用墨。张裕钊在用墨上多突破传统,一是用墨比较大胆,书写时常常不顾洇晕漫散,以追求风雨剥蚀之碑版效果;二是喜用宿墨,有时还直接蘸清水书写。张謇曾记述:“往时从学江宁,见师坐右积旧书叶寸许,每晨蘸墨壶宿汁作书,或今隶,或分或草,必十余纸。既满则书其背之空行,几于反覆皆黑。”[18]宫岛咏士也曾回忆道:“张先生在墨汁池里把笔毫蘸饱墨,把笔端轻浸清水面是书成此作。”[19]蘸水书写的情况在正式作品不多见,在习作中则经常见到。康有为称“故为涨墨而实洁”,马宗霍称“饱墨沉光,精气内敛”,均可看出张裕钊用墨上的与众不同。喜用涨墨、浓墨、宽墨,极少见到枯笔、飞白,与其笔法中 “入墨涩”、“注墨辣”大有关系,也是追求碑派书风使然。

用纸。张裕钊曾自述其用纸喜好:

有恳代求拙书者,可嘱其先备佳纸,俟至尊署,当为快书,以塞众望。其宣纸必玉版宣。杂色纸惟冷金笺、雨雪宣、大红蜡笺三者差可(他色纸不能写)。其余诸纸,必不敢书也,幸豫告之。[20]

上面三种纸都是半熟宣或熟宣。总体来看,张裕钊写字喜用半熟宣或熟宣,这一点与帖学书家类似,而与大多数碑派书家不同,用熟宣可能更多地是求其饱墨浓光、庄重沉稳而已。闻钧天曾说“其用墨的效果,浓厚沉缩者施于熟宣、蜡笺、金笺纸类颇为有利。常见其所书寿屏、对联光彩焕发,富丽堂皇,引人入胜,效果美善。施于生宣单料纸张,则不甚有利。”[21]也是这个道理。这也从另一方面印证了张裕钊喜用硬毫笔,在熟宣上如用软毫,笔性太软,墨迹不易控制,显然书写很难得心应手。而且,张裕钊作品以对联居多,“他色纸不能写”,并不是不能使用生宣,只是不太适合写对联牌匾而已。有些相对强调艺术性的作品,则多是写在生宣上,如《宝剑赞》、《八分考》等,说明了他是根据需要选择纸张,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二十世纪以来,各种现代思潮对传统书法思想、书写方式猛烈冲击,我们在书法传统的继承和创新上面临着两难选择。也许,张裕钊的书法创新之路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借鉴,他以深厚的学养,独特的视角,刻苦的训练,实现了书法传统的理性思考和智慧回归,借助优秀传统对书法时风巧妙改造,进行了许多有益的探索和创新,达到了令人敬佩的高度。可以说,只有在立足优秀传统的基础上勇于创新,才是书法学习的正途。

注释:

[1]张后铨:《张裕钊革新观念的形成及其内涵》,见湛有恒主编《张裕钊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选》,接力出版社2004年,第99页。

[2]张裕钊:《送黎莼斋使英吉利序》,见王达敏校点:《张裕钊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4页。

[3]张裕钊:《送张生謇之山东序》,见《张裕钊诗文集》,第45页。

[4]张裕钊:《重修南宫县学记》,见《张裕钊诗文集》,第279页。

[5]张后沆、张后浍:《哀启》,见《张裕钊诗文集》,第551页。

[6]同[5]。

[7] 《清史稿》486卷,中华书局1997年,第13442页。

[8]贺涛:《武昌张先生七十寿序》,见《张裕钊诗文集》,第565页。

[9]欧阳中石:《张裕钊书法溯源》,《北京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1期。

[10]同[5]。

[11]以上分别见沈云龙主编《张濂卿先生诗文稿》,台湾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7、116、336页。

[12]沈尹默:《执笔五字法・再补小楷释文本》,齐鲁书社1986年。

[13]康有为:《广艺舟双辑・述学篇》,见潘运告译注《晚清书论》,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4年,第435页。

[14]见杨祖武主编:《张裕钊书法艺术》,华夏出版社1997年,第28-29页。

[15]宫岛咏士:《书道之要决》,见《张裕钊国际学术研讨会文选》之大泽义宽撰文、夏日新译《张廉卿、宫岛咏士在书法表现上的特色》,第282页。

[16]富永觉:《咏翁道话》,见叶贤恩《张裕钊传》,中国三峡出版社2001年,第262页。

[17]同[9]。

[18]张謇:《题濂亭师真书册》,见《张季子文录》卷六,中华书局1931年,第3页。

[19]同[16]。

[20]丁有国主编:《张裕钊〈论学手札〉助读》,湖北美术出版社1994年,第160页。

[21]闻钧天:《张裕钊年谱及书文研究》,湖北美术出版社1988年,第44页。

李杰: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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