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成熟的庄稼割倒

时间:2022-07-26 05:34:20

把成熟的庄稼割倒

当我双眼朦胧、意识飘忽,还沉浸在睡梦的余波里时,父亲执着银光闪闪的镰刀,看看天边的云彩,对我喊了一嗓子:“走,把成熟的庄稼割倒!”

关着的门好像猛然被推开了,一阵大风吹来,裹带着庄稼的浓郁之香。是美好而金黄的玉米吧——“你们团结起来,是山庄上最耀眼的收成”,结实饱满的玉米棒子,让我内心澎湃,胸怀变宽,云雾隐去,一片光亮。

父亲的嚷叫斩钉截铁,威严有力,犹如军令,不可迟疑、动摇和冒犯。我强烈地触动到一种泥土般的尊严和自豪,他成竹在胸,无所畏惧,仿佛在母亲点起的炊烟即将散尽时,便可凯旋归来。力量注入他的胳膊,隆起坚硬、扎实和柔韧的光荣和梦想,喜悦像太阳一样照耀在他的眼睛里。那一刻,我开始崇拜我的父亲,愿意为他挺进庄稼的最深处,赢得真正的心领神会。

其实,父亲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人,他总是习惯用动作、汗水和肌肉、腰际的疼痛来说话,他似沧桑的时光一般,似成熟的庄稼一般,在无边无际的土地里,在蓝得快要掉落下来的星空下,常常一言不发,默默地等待着自己的宿命。他一旦开口说话,就如同打雷一样,如同着火一样,既是强悍的号令,也是最后的时机。走,把成熟的庄稼割倒!当父亲第一次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时,我好似方才意识到自己跟他一样长着双手、双脚、肩膀和脊梁,我脚步沉稳有力地跟着父亲来到庄稼地里,一边走一边在拔节,一边走一边在长大。我甚至感到父亲是神奇的,“你的每一只脚印踩开泥土的窗口,万物生长”。

父亲同诗人一样说出了那句话,也可以说,他是我们全家的预言家,这个一生都是春天播种、秋天收获的人,用他的庄稼来占卜家人的福祸和未来。他的庄稼地里从来没有梅花驿站,也没有笛声箫声,只有他一再弯下去的腰身,只有把泪水当做汗水流得匍匐在地般的深情,只有在不可战胜的庄稼面前的心服口服,以及血肉之身的臣服。无论什么庄稼,永远都不会衰老,而会一季接一季地新生,然而不管谁的父亲都会衰老,都会再也照顾不了自己的庄稼。在我的父亲年老时,他还会不会像将军那样朝我虎啸一声:“走,把成熟的庄稼割倒!”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是在目送父亲的背影,却不知道关山几重。

父亲的话无疑属于一种情不自禁的豪言壮语,仿佛为了这句话,他已经积攒了整整一个季节、整整一个漫漫长夜的力量。不过,越到后来,我越品味出一种泪水的湿润和深情。“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这简直就是说我的父亲的,他的庄稼同样成长缓慢,所得不易,当他拿起镰刀的时候,我相信他也是在夜色中眼睛湿润的人。

我知道我的父亲,他从来不会强求自己的庄稼快些成熟,他容许它们想好一株,再成熟一株,他甚至容许它们将来收到手里时是一种类似于秕谷的东西,同时他还尊重庄稼的倾斜和倒下。

庄稼见风就长,也曾经绿得宛若黑海,但也有可能割倒的最后竟然是秕谷,这不怨庄稼,也不怨土地。我的父亲也什么都不怨,他认为世界上最诚实者莫过于庄稼,它们也不提供比较和攀比,有人因为你的庄稼而注目你,这不是庄稼的意义或者错误。在大地上也永远不会存在无人需要的庄稼,再苦难的人也会在贫瘠的土地里想象着一地丰饶,依靠想象中的庄稼,他在哭的时候也会笑,也会选择活下去,谁会在自己的庄稼地里轻易地悲哀、忧伤和绝望呢?我们不靠成熟的庄稼来宣告和纪念自己,我们的庄稼来源于土地的力量和痛苦,我们割倒它们后,它们会有接替者,但永不再来,却一定会在某处为我们完好地存在着,这犹若青春。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庄稼的存在,至于能否超越庄稼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父亲的信心很简单,“土地不管如何贫瘠,它总能种出可以果腹的粮食,这是土地的道理。只要还有最后一户庄稼夫妇愿意胼手砥足,石砺的土地也能养出健壮的儿女。”这不是他的话,是一个作家的话,要在不爱说话的父亲来说,可能只有一句“种有庄稼,死不了人”。平静温和的庄稼认为他说得对,它们也一定会愿意将来他像一株庄稼一样生长到它们的身旁。

父亲对我说:“走,把成熟的庄稼割倒。”这句话将永远回响在我的生命之中。我愿意学着去理解,去爱自己身边的土地和庄稼,以此“期待更美的人到来,期待更好的人到来,期待我们的灵魂附体,重新回来”。

(选自《青年文摘·红版》2011年第19期)

赏析:

艾青在《我爱这土地》中写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没有一位真正的农民不会打心里热爱自己的土地。春天的土地,和孩子一样,都是农人心头的希望。因此,他们服侍土地也会像照顾自己的儿女一样细心、周到。“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日复一日,年年如此,热情从未被时间的河流冲刷。当漫长的劳作终于换来收获的季节,这土地,不论是枝头满穗,还是满地的秕谷,他们都不会抱怨。因为每一株庄稼在他们心里都是独特的,都是汗水的结晶。因为只要土地在哪里,希望就会在哪里。

(供稿/山东 王洪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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