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去 第8期

这天是礼拜六，广大学子终于可以不去上学了，我的清晨就索然无味了许多。

我家离学校很近，慢慢悠悠地晃荡过去只要5分钟就够了，因此我每天上学可以比别人稍微晚点儿从家出发。于是我就有不多不少正好5分钟的时间来随意处置。

刚开始我决定在几分钟里不理会闹钟的大作，翻个身继续睡上一个5分钟的小小的不太过瘾的懒觉。这样三两次之后，我们家闹钟气得吐血身亡，零件撤了一地，身首异处，以后再也不响了。我是很有善心的人，于是就给闹钟垒了个小小的土馒头，沾两行浊泪，给它题了个墓碑，文日：“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渐渐，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冥冥。目光寒兮草短，月光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兀自凭它去了。

后来这5分钟我实在闲得没事，就每每洗完脸后在镜子前顾影自怜一小会儿。我其实挺讨厌照镜子的，平时常常对着镜子做鬼脸，到每天清晨的这个时候，镜子就跳出来趁机报复一下，害我怎么看镜子里的自己怎么别扭，其实平时也没这么别扭，就这时候特别别扭，一张脸像泥巴摔出来的似的，你说让人心里疙疙瘩瘩的多难受，于是愤愤地叹一句“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完事儿。

一直沿用至今的这种消磨时间的方法是我最喜欢的。就是先醒得很早，醒了就枯坐在床上，绝不早起。好像民间管这叫“赖床”，我以为是挺不错的，冷眼躺在床上看他们穿梭于滚滚红尘，觉得特有优越感。

我们家楼下有几个没什么大事的老太太，估计是退休人士，一大清早就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黄昏时分才撤走。每逢遇到毅然踏上万里征程的学子们时，这几个满脸堆得一样的老太太就忍不住要跟人家说上几句大废话：“大清早于吗去呀?”或：“瞧你着急的，这是干吗去呀?”回答总是：“上学去。”因人而异，回答得情味儿却各不相同。

一种是睡得正酣时被凶悍的母亲拽死狗一样从床上拽到地上，打理齐整、抖搂干净后又立正站好听过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轮番上阵的一顿“家训”，眼睛还没睁开，满脸都是凉席留下的血红的吓人的褶子，嘴角的口水一摊一摊地往下流，训话训了些什么一句没听着，只稀里糊涂地听到一句“去吧”，便如获大赦，慢吞吞地打着呵欠下楼去了。出门刚走两步，觉得稍稍清醒了，就开始百般回忆昨夜做的那个梦到底是什么来着，刚刚有了点儿眉目，就被前文提到的那几个没话找话的老太太逮住了。“大清早干吗去呀?”不由吓了一大跳，人一害怕声音就变了，于是此兄不无凄切地答日：“上学去!”看官，你道此兄满脸血痕，衣冠不整，魂不附体，嘴角流涎，谁看着不像刚被人煮过的啊，他大眼一瞪撂下一句“上学去”，酷似刚刚打完群架还有点皮内伤的街头地痞龇牙咧嘴愤愤地叫道：“上药去!”

“上学去”相当于“上药去”，只是不知伤口上敷的是膏药还是辣椒水。

另一种是昨天期中考试刚考砸了的，假设是语文，假设是71分。老师气不过，就往家去了个电话。本来说好只和家长把问题讲清楚，把分数摊牌，把形势的严峻说明白的，怎么听怎么三句话不到的事儿，却和老父在电话上深谈了两个半小时。平时暴龙一样给个火星就烧着的老父居然没呼啸起来，居然没骂脏话，居然没踢人的小腿肚子(这是多么阴毒的一招，死都不让你站着死)，只是抱着话筒静静地听，唯唯诺诺地地说“是”，像只受了气的狗熊，这你就慌了。老母坐在床沿上忧心忡忡地抹了一个晚上的眼泪，看到从来不会游泳的她居然在泪水的河里畅游自如，这你就更慌了。你想讨她好，就可怜巴巴地递上两张面巾纸，结果慌乱中错递上了61分的数学试卷。本来还指望语文老师占着电话的时间长点儿，数学老师打不进来，勉勉强强能逃过一劫，结果这下全都露馅儿了。阴谋没得逞，好生懊恼，原来想当骗子也是需要实力和运气的。于是你强装镇定，打开英语书，想在老父老母面前明明心迹――啥也不行咱还能学好英语呢。于是乎你的眼神格外坚毅，心思却完全不在那堆一嘟噜一嘟噜的英文字母那儿，突然回过神来，瞥了英语书一眼，当即一身冷汗，魂魄都惊得飞出去了――你把英语书拿倒了，好在老父老母不太懂英文，而那堆字母横着看竖着看也都没多大不同――看，全球化了就是好!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你呼噜呼噜地开始吃早饭。往常你一犯点儿事，老父老母就轮着上，老父直接赤手空拳地肉搏，老母是又抓又挠又拿搓衣板笤帚鸡毛掸子无所不用其极，而今天这么一件天大的倒霉事儿，他们俩居然都这么平静，吃晚饭时还都小鸽子一样眼巴巴地盯着你吃。直觉告诉你土豆丝里可能被下了点蒙汗药，于是你一筷子也没敢动。那是谁说的来着，突然有人对你好，有种被害的感觉。第二天，被前文提到的那几个没话找话的老太太逮住了：“大清早干吗去呀?”答日：“上学去。”这时你还沉浸在种种云里雾里的幻想里，突然被几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喝住了，就像脑袋后面让人给了一闷棍，还没回过神来，于是懵懵懂懂地答道“上学去”如果不是在这个特定的语言环境中，这样的一句“上学去”，会怎么听怎么像刚刚起床满嘴大葱味儿还吊着裤子趿拉着拖鞋的隔壁大叔打个哈欠自言自语一句“上厕所去”。

“上学去”相当于“土厕所去”，还是可以办“年卡”的那种高级公厕。

还有的学子们，一路疾走，两眼网着红红的血丝，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更有甚者，手里还抢着一件雪白的校服外套，这样的人被楼下的那几个老太太问到“哪儿去”，往往是一个白眼，没好气地答道“上学去”，跟说“上吊去”似的，乍一听还挺吓人的，特别是手中挥动的白校服――二尺白绫，工具都齐全了。

“上学去”相当于“上吊去”，“二尺白绫”还是学校里每个人的身份象征，人手一份，不许多拿，多吓人。

好像是句佛语吧，万象一孔烛火中。

这个礼拜六没有耳边“上学去”的声音真够无聊的。

我坐着坐着就坐烦了。

忽然想到英文里把学校叫做school，这是懂点儿英语的人都知道的。如果再稍微懂点儿辞源学的话，你会知道school来源于一个希腊语词根，原意是爱智慧。多么美妙，多么浪漫，这是古希腊自然哲学家创立的一个充溢了灵魂的芬芳的地方，是实泰利斯，是赫拉克利特，是阿那克西曼德，是阿那克西美尼，是毕迭哥拉斯，是苏格拉底，是柏拉图，是亚里士多德……是他们遥望星空，苦苦思辩世界本原、苦苦探寻运行于天地之间的宇宙秩序的地方。据说，古希腊的一个爱智慧的人曾经为了反驳“智慧无用”的观点，通过对气象的观测和考察，得出了雨水兆丰年的结论，并据此承包了许多粮商的货物，转手发了大财。由此得到的结论是；“爱智慧的人如果想要发财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只不过那并不是他们想要的。”

原来学校也曾经那么美好过，那么神秘过。

想想也真是的，咱们的人民教师辛辛苦苦耕耘几十年，就耕耘出了这么一批又一批极端厌学、极端自卑、极端赢弱的学生。是老师的错吗?绝对不是。学生、家长都一点儿也没错。

我拍案而起，觉得真气不过。只能噙着泪水，手指苍天，恶狠狠地质问：“住在上面的那个，要你是干吗吃的!天理何在呀?!”

无人应答。

算了吧，还是听老子的那句话：“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喙。”

毕竟人家老子是中国人，就是了解咱中国国情。

既然无力改变，就只好顺其自然了。

这叫“万物并作，吾观其复”，也是老子说的。

就像大家都说白米饭没味儿，吃久了却也能吃出甜味来，：就像这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过了礼拜六，过了礼拜天，就又要上学去了。

上学的路还很长，我们要一路走好，快去快回。

――与天下全体学子共勉。

(摘自漓江出版社《惶D06中国年度少年作家作品》)

[解读]陈励子的小说材料不多，问题(事件)不太，往往一件小事就能写出一篇很风趣的小说，奥秘在哪呢?如《上学去》，用第一人称写。“我”上学路上只需5分钟，于是养成赖床习惯，而上学路上总有老太太问话。情节就那么简单，然而在作者笔下却妙笔生花。如睡懒觉、砸闹钟、立碑题诗、照镜子、被老太太搭话，等等，作者用调侃的方式把一般人不注意的事写成了他小说中的情节、细节、故事，并且旁征博引予以深化，充满机智、诙谐与幽默，好像小大人，郑重到似“圣人”一样出口成章。

(关登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