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极”消融

时间:2022-07-23 09:45:31

青藏高原的冰川普遍处于退缩状态。处于应对气候变化的最前沿,青藏高原之变颇具警示意义

随着冰川消退加速,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事件也将增多。图为国道318线川藏公路林芝地区波密县境内发生的一次山体垮塌和泥石流。

素有“江南”之称的林芝,在9月25日至27日作为东道主,迎来了香山科学会议第328次学术讨论会。

自1993年创办以来,以举办地而得名的香山科学会议,已经成为中国科技界最高层次、最具前瞻性的常设性学术会议之一。此次之所以移师青藏高原,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随着全球变暖,这里正在成为中国应对这一长期挑战的“前沿”阵地。

被誉为“亚洲水塔”和地球“第三极”的青藏高原,其所演绎的变化,不仅会影响到这里生活的人们,而且还将影响到整个中国乃至全世界。

水进冰退

2004年夏天,位于北部的那曲地区那曲县那么切乡,牧民目睹了奇怪的一幕:乃日平措和错鄂湖湖水持续上涨,越过原先的湖岸之后,又悄无声息地向四周的草场蔓延开来。

最初,这种情况并未引起牧民的警觉。“以前也有过上涨,到了冬季,湖水就会在草场中间停下来。”那么切乡党委书记边巴扎西告诉《财经》记者。

但这次有些不同。到了次年夏天,乃日平措湖的湖水又以每天一米的速度向一个村子逼近。在整个夏季中,错鄂湖的湖水也向另一个村子推进了足足100多米。

那曲地区行政公署副专员江村旺扎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些细节:肆虐的湖水一路上行,穿过位于低洼处的草场,慢慢向高处侵入。很多牧民的房屋和畜圈羊棚都快被淹没,还有一些牧民的房屋开始冒水。

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那么切乡曾发生过三次不同等级的地震,并造成湖水有所上升。在当地老人们的记忆中,湖水上涨并不是新鲜事。但规模如此之大的湖水上涨,对于海拔近5000米的那么切乡来说绝对是第一次。

“从明朝以来的史料和牧民的传说中,都未曾发现有类似的事情。”江村旺扎补充说。

无奈之下,那么切乡200多户牧民迁出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迄今为止,这两湖已经淹没了沿湖村庄近3万亩草地。

自1990年以来,仅那曲地区中西部的六个县(区),就有100多个湖泊都出现了湖水上涨。近160万亩草场被淹没,已经搬迁和等待搬迁的上万人。而整个那曲地区的人口加起来,也不过42万人。

或许,对于这些被迫远离故土的牧民而言,还无法把眼前发生的事情与“气候变化”或“全球变暖”这些新名词联系在一起。然而,在科学家们看来,全球变暖导致的冰川消退加速,正是青藏高原湖泊水位上涨的一个重要原因。

对于冰川不断消退,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研究所纳木错观测站站长康世昌有着切身的体会。他告诉《财经》记者:“最明显的就是冰川越来越难爬了。”

三年前,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研究所在海拔4700多米的纳木错湖畔建立常设的观测站。这之后,在大雪没有封住山间公路的日子,观测站的研究人员差不多每个月要去登一次冰川,实地监测冰川的变化。

之所以越来越艰难,他解释说,是因为冰川运动加上冰川融化,造成许多冰裂缝面积扩大。很多原来的固定路线也消失不见,攀登冰川的危险系数不断加大。在登山的过程中,经常有研究人员失足掉进冰裂缝之中。

近几十年来,青藏高原的冰川普遍处于退缩状态。最新研究表明,过去30年的冰川退缩幅度,相当于此前200年的退缩幅度。

以位于青藏高原中部的扎当冰川为例,过去30年间平均每年退缩10米。而今年5月至8月的短短三个月内,其冰川末端就退缩了近6米之多。

而在整个纳木错流域,过去30年内冰川面积减少了约11%;正是因为冰川融化等因素,导致纳木错的湖面同期增加了数十平方公里。

敏感的“第三极”

青藏高原对于全球变暖的敏感程度,或许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据自治区气象局副局长旦增顿珠介绍,现有气象观测记录显示,青藏高原地区的气温升高时间和变化幅度要比低海拔地区更早和更强烈。过去近50年中,青藏高原的气温以每十年0.26摄氏度的速度上升;而这一速度,相当于全球变暖平均速度的近3倍。

长年生活在拉萨的旦增顿珠告诉《财经》记者,他们以前夏天都要穿毛衣,现在也可以像内地一样穿衬衣和T恤了。

从短期看来,气温升高造成的冰川消退等变化,似乎不完全是坏事。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那曲县罗玛乡娘曲村68岁的牧民布交就坦言,天气比以前暖和,降水比以前多,草也比以前长得好。

不过,原高原生态研究所所长徐凤翔对《财经》记者表示,全球气候变化可能带来的灾害更大。冰川退缩和冻土退化,导致高原生态系统退化、地质灾害频发等一系列生态环境问题,并正严重影响着青藏高原和毗邻地区的经济和社会发展。

受到气候变化威胁的,也远不仅仅是那曲县那么切乡那些被迫搬迁的牧民。早在2004年,中国科学院提交给国务院的一份报告中就指出,由于全球变暖和过度放牧,45%的草场出现了沙化、退化现象。由于气候变化导致的地质灾害和灾害性天气,也出现了增加的势头。

2000年4月,东南部的林芝地区波密县易贡乡发生巨大山体滑坡,形成了规模超过汶川震区唐家山的堰塞湖。两个月后,堰塞湖溃决,下游损失惨重。

林芝地区气象局业务科长索朗旦巴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也表示,近年来林芝境内经常报告滑坡泥石流事件。仅在今年八九月间,国道318线川藏公路波密县境内即连续发生山体垮塌和泥石流。索朗旦巴和同事也刚好赶上一次泥石流,在路上被堵了整整两天。科学家们担心,随着冰川消退加速,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事件也将增多。

最让人忧虑的,仍然是冰川的消融最终将导致后期水量的减少。

2007年,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的第四次评估报告曾估计,如果全球持续升温,喜马拉雅地区的冰川继续以当前的速度消退,到2035年,其总面积可能从现在的50万平方公里缩减到10万平方公里,甚至很可能全部消失。

不少国内外专家警告说,长此以往,被称为“中华水塔”和“亚洲水塔”的青藏高原冰川将彻底消失。中国主要河流及东南亚部分河流周边的居民,不得不面临水源更加捉襟见肘的困境。

青藏高原本身也是影响地球气候的一个重要因素。如果没有青藏高原的屏障作用,中国长江中下游地区可能是一片亚热带沙漠,而新疆地区则会直接承受来自印度洋富含水分的暖湿气流,西北地区的沙漠地带将不复存在。

青藏高原对整个北半球,甚至全球的大气环流都有相当重要的影响。也就是说,牵一发而动全身。

藏北应对试验

鉴于全球变暖已是大势所趋,如何更好地适应这种变化,对于整个青藏高原上的人们而言已是当务之急。

在那曲地区,当地政府正在与中国农业科学院的研究人员一起,摸索如何应对气候变化。

从那曲地区行署所在地驱车前往安多县,以及乘火车从那曲返回拉萨的途中,《财经》记者就注意到,青藏公路和青藏铁路的两旁,不时有大块大块褐黄的土地在外,触目惊心。

2003年,全国政协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到那曲地区调研草原保护与建设。在这次调研中,江村旺扎结识了全国政协委员、原中国农业科学院农业环境与可持续发展所所长林而达。

在林而达等专家看来,研究气候变化不能缺少藏北高原这个至关重要的环节;而对于江村旺扎等生活在藏北高原的人们来说,也需要更好地了解气候变化对于这片土地的影响,以及如何去应对气候变化。

此后,双方开始合作,首先对那曲地区的草地退化现状进行了遥感监测。结果表明,截止到2004年,那曲地区退化草地面积达到3.2亿亩,约占草地总面积的一半;其中,重度和极重度退化草地面积超过0.6亿亩。

在此基础上,双方共同制订了那曲地区的草地生态功能区划。这也是第一个地区性的生态功能区划方案。目前,一个国家科技支撑重点课题“藏北生态屏障区适应气候变化技术示范”也正在那曲开展。

在位于安多县的试验基地,《财经》记者看到,研究人员正试图恢复一片已经退化的草地。这片草地有很多裸坑和裸地。那曲地区草原站副站长王宝山解释说,和很多退化草地一样,这片草地受到了人为因素干扰、过度放牧和鼠害等因素影响。

研究人员将这片草地围了起来,并从怒江源头取水,采用喷灌方式补充水分。他们希望结合补播、施肥、灭鼠等措施,使退化草地的生产力能够得到恢复,在三年内产草量从原来的每亩不到40公斤提高到160公斤左右。

此外,研究人员还在进行草地理论载畜量的试验。他们将试验草地划分为若干块,按周期进行羊群的轮牧,以估算藏北地区草地能够承载的牲畜数量,从而合理规划和引导当地的畜牧业。在不同的生态环境条件下,草地的生产力是多少,能够养活多少只牛羊,都是需要研究的问题。

青藏铁路通车后,那曲开始修建一个大型的物流中心,占用了原来的载畜量试验基地。这让那曲地区行政公署副专员江村旺扎感到惋惜,“就像是一个电视记者没有了摄像机。”后来,研究人员在安多县新选了一片试验基地,载畜量的试验才得以继续。

江村旺扎表示,他们希望通过这些技术示范,评估藏北高原未来的气候变化风险,摸索出藏北高原适应气候变化的合理技术方案,然后在牧民中传播和推广相关成果。

“我们要学会适应气候危机,而对于藏北草原生态的认识,以及如何指导草原畜牧业,只能从我做起,从基础研究开始。”他对《财经》记者直言。

出路与困境

实际上,整个都已经开始行动,以应对正在发生的气候变化。

2007年,中国政府公布了《应对气候变化国家方案》,并要求各省将应对气候变化工作纳入各自的中长期发展规划。目前,自治区气象局正牵头编制自治区的应对气候变化方案。

《财经》记者了解到,将开展青藏高原气候与生态综合监测系统建设,极力保护青藏高原这一国家生态安全屏障。

由于煤炭匮乏,目前正大力发展水电来解决能源需求。针对这些水利工程,自治区气象局已经编写上报了“气候变化与水利工程相互影响系统建设”项目的实施方案。

此外,还把目光投向了其他清洁能源,计划开展风能和太阳能资源普查,为制定风能、太阳能开发利用规划提供科学依据。

在距离拉萨约100公里的羊八井镇,《财经》记者参观了中国第一座与高压电网并联运行的太阳能电站。这座100千瓦的太阳能光伏示范电站,能够满足150户拉萨居民用电,是中国科学院电工研究所、北京科诺伟业公司承担的科技部科技攻关项目。

如今,该示范电站所在地已经升级为自治区的可再生能源基地。基地内矗立起一个高高的测风塔,用来测定当地的风能资源。

据科诺公司分公司工程师林伟介绍,明年政府还投资在这个基地建设3兆瓦的太阳能光伏电站,建成后或可占拉萨电力供应的2%。

中国科学院青藏研究所纳木错观测站的工程师黄宗琥表示,他们还在考虑与当地旅游等部门合作,编写气候变化方面的小册子,在游客和牧民中做一些科普宣传。

不过,在应对气候变化的道路上,仍面临着诸多现实的瓶颈。

林芝地区气象局局长刘汉武,就在为今后如何扑灭森林火灾而发愁。他告诉《财经》记者,受气温升高等因素影响,近年来,林芝地区冬季发生的森林火灾频繁。于是,该局采取了人工降雨措施,帮助扑灭火灾。仅今年3月3日的一次重大火灾,就发射了40多枚炮弹,一发炮弹大概要投资1500元。

然而,林芝地区气象局每年仅能拿到2万元的炮弹费用,其余的只有靠向兄弟单位借债勉强支撑。

拮据的财力不仅制约着人们的适应能力,也同样影响着我们对这片高原理解的深度和广度。

自治区气象局副局长旦增顿珠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青藏高原区域气象观测站点稀少,平均每3万平方公里只有一个气象站,而全国平均每万平方公里有三个气象站。

“尤其在青藏高原西北部地区,还有大范围的空白区,根本无法满足天气预报和气候预测的需要。”他颇为忧心地说。

虽然自治区气象局也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监测计划。该局希望联合青海、四川、云南、甘肃、新疆气象局,以及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研究所,在政府财力支持下共同建立青藏高原气候变化监测服务系统。不过,这一监测计划的资金预算达9亿多元,能否最终获得政府批准尚未可知。

或许,就现阶段而言,青藏高原应对全球气候变化的战争中,注定会处在这样一个略显尴尬的位置:向后没有路,向前则充满未知和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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