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屯的“前世今生”

时间:2022-07-21 02:10:21

我是在不到两岁时从西郊民巷搬到三里屯居住的,那是1962年,还没开始,我就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宝贵的青少年时代,一直到1988年离开,算起来整整26年。前不久,我又重访了自己的故乡,发现历经20多年的风雨沧桑,三里屯已经变了许多,甚至面目全非,连我这个地道的“原住民”也已完全认不出。

现在人们的印象中,一提起三里屯,似乎总要与酒吧、艳舞、等词联系在一起,我想告诉大家――其实三里屯也曾有过一段纯真、清新、美丽的时刻。

逝去的村庄“鬼元湾”

过去我家位于三里屯地区最北端,隔过一道砖墙就是宽阔无边的田野,所以小时候,我常和小朋友一起到北边玩耍,那里有我们城市无法比拟的美。

最靠近我家的一个村庄,叫做“鬼元湾”,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是在上世纪60年代末。一条马路在这里向东拐了个弯,变成了土路,底下是大片大片绿油油的田地,田地边种着杨树、槐树等防护林。土路转过几道弯是一个小套院,里面有商店和粮店,供应整个村子日常用品,顺着小路再往里,就是人家了。

村子东西两侧的田里种满了庄稼,西面大多是白菜、菠菜、青菜、葱、蒜、韭菜,东面是水稻田,还有一些老玉米、西红柿、架子上的黄瓜、豆类。我们这边的小孩总爱到那里偷吃。这个村庄的田地低洼,周围有一道土山坡怀抱着它,坡上有一条小渠,终年不断流淌清亮亮的溪水。我们都喜欢到又凉又清的沟渠里洗手涮脚。

村庄的后边,有一条不算窄的小河从那里经过,两边满是杂草,蜻蜓、蛐蟀、“刀令”(即蚂蚱)、毒蚊子特别多。杂草中还隐藏着不少水塘,里面全是野生的芦苇,我们经常摘一些叶子宽大的苇叶拿回家包“粽子”用。不过,可要格外当心这水塘里的蚂蟥,谁要是让它“憋”一下,可就倒了霉了。我们这些小孩中蒋大为就曾被它“憋”过。这儿田埂上、草丛中的瘌蛤蟆也特别多,我们走路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踩着癞蛤蟆,听大人说,瘌蛤蟆身上有毒,如果不小心踩了它,脚就会溃烂。

我上小学五六年级时,第二次来到“鬼元湾”。那是一个晚上,我们学习小组才散,一位女同学因为家住农村,所以不等天完全黑就先走了,可不一会儿她又跑了回来,说路上有鬼,把她给吓了回来。我们小组只好全体出动,一起送她回家。一路上说说笑笑,等走到通往“鬼元湾”的那条土路,听到高高的土坡后响起推土机的声音。我们走上去一看,发现那里已变成一块光秃秃的平地,看不到庄稼,看不到树木,只见黄色的泥土堆和摆在一边的几台滚碾机、推土机。

第三次去是中学时期了。那时,“鬼元湾”的名字已经不存在了,原地建起了一片新的大使馆区,与原有的大使馆区组成一个“”的形状。预制板崭新的楼房,一栋挨一栋,楼前栽在盆里的鲜花,枝叶茂盛,香气扑鼻,不远处的某个地方,还在修建着大使馆的新房。

警卫连里看电影

“鬼元湾”再往北去,也有一条小路蜿蜒地向前延伸,两边都是工厂堆的废旧零件。的泥土上,零星开着几朵白的、黄的、红的小花。就这样向前去,忽儿四周开阔,忽儿向日葵花遍地。拐过一个弯,一条小溪从小石板桥下穿过,往下俯瞰,里面的鱼儿、石子都清清楚楚。1970年,国家号召回收利用废旧钢铁。我们为了捡废铁,时常路过这里,大家都爱跳到溪水里戏耍一阵。过了这儿再往前走不一会儿,几栋工厂的大楼就展现在眼前了,四周有不少煤灰、下水管道子、红砖。记得在厂子的西面有一个不大的水池,那里经常有人钓鱼、捞鱼虫,也有人专爱到水浅的地方游泳、洗澡。

继续往北,就只有一条大道一直通向西去了,从那里可直达东直门。因此我们集体卖废铁,总爱拣这条路,到东直门一个小巷中的废品收购站去卖。而东边已没有路,全被荒丘上的乱石、荒草、土堆堵塞住了。

后来我才知道,东边并不是荒芜一片,只不过有一堵高墙挡住罢了。高墙的周围有铁丝网和木头架子,透过墙的上沿,可以看到院里几栋新盖的楼房,那是护卫大使馆的警卫连宿舍。

警卫连三层宿舍的前后是两个大操场,侧面还有一栋楼,前面是一座大礼堂,礼堂前是个大空场,这里经常演一些电影。只要一听说警卫连有电影,我们就兴奋得不得了,不管天多黑路多远,总会拿着板凳,沿着东面的一条使馆路赶到这里。人家战士总是带着清一色的“小马扎”,整整齐齐地坐在前面,我们就分散到各处,有站着的,有踩在板凳上的,有爬到树上的,也有骑上墙的。《小兵张嘎》《列宁在十月》《南征北战》《英雄儿女》《战友》等经典影片,我们都在这里欣赏过。

农展馆后身的“野趣”

我们小孩子最爱去“鬼元湾”玩耍,可大人最爱带我们去的地方则是东边的农展馆。农展馆,全称叫“全国农业展览馆”,是北京上世纪50年代十大建筑之一,修建得十分壮观宏伟,高耸的塔楼,宫殿式的尖顶,天蓝和金黄两色相配的墙面,在我们的眼中就像油画一样漂亮。可那时的农展馆里的展览还不象现在这么频繁,半年也不见得举办一次,因此显得偏僻幽静,极少有行人往来。

农展馆外面竖有一道铁栅栏,栅栏外有一片花园,面积很大,地上铺着方方正正的青石板,中间是一个环形小树林,苍松翠柏,常年翠绿。栅栏下摆放一溜花盆,栽种着仙人掌、一串红、芭蕉叶等稀有植物。每当家里来了亲戚,大人们不愿到北海、景山那么远的公园,总会带着我们到农展馆前游玩一番,欣赏美丽的景致,照几张相,就算是留下一份难得的纪念。我记得第一次学骑自行车,就是在这片花园的空地上。

农展馆的右侧有一所电影院,左侧就差不多是个荒芜地带了。这里杂草丛生,荆棘遍地,野树参天,乱石当道,流水混浊,花草凌乱。这儿长着野苹果、野杏,最多的就是野葡萄,虽然又小又青,但吃起来却很甜。记得紧靠东有一个水闸,闸已经是老式的了,很锈,几条浑浊的河流从上往下喷溅着。我们那时候管它叫“白桥”,一说去哪儿玩儿,都说“就到白桥北边玩儿吧”。

那时候,我和一个叫徐光的小朋友经常到这里玩。我们在乱草洼地、石堆河边,捕蜻蜓,逮蛐蛐儿,沾“知了”(即蝉)。我们捕蜻蜓都是用自己织成的网去扣,但更多时候是把橡皮筋什么的用火烤化,装在小盒盖里当“胶”;或者就用面粉和水一混,制成有粘性的“面筋”,“面筋”制成后还得放在嘴里嚼,使它更有粘性。逮蜻蜓或“知了”时,就抹点儿“胶”或“面筋”在长长的杆头上,再去沾它们的翅膀。除此之外,我们还爱捉蛐蛐儿、“油葫芦”“二尾(念“眼”音)儿”“三尾儿”,捉住后装进自己折的纸筒里,回到家再放进罐中,每天喂点菜叶,拿草做的探子去逗它们,看它们斗起来取乐。

神秘的使馆区

夹在农展馆与三里屯中间那块狭长的地带,就是著名的大使馆区,那是一个在我们这些孩子看来神秘莫测的地方。

说它神秘,首当其冲是那里的建筑风格,跟我们住的平板楼完全不同,五颜六色,形态各异,这在那个什么都讲究一统的年代,对我们心灵无疑是个极大的挑战。有一次,同学们排队经过使馆区,又意外发现它们不仅样式新颖别致,每个窗户外面还挂着个大匣子,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这叫空调,只知道这些外国人的确与我们中国人不同。再加之老师常告诉我们,有些外国人非常不友好,经常在马路上故意掉一些钱币、小玩意儿,等我们小孩儿好奇地去捡,他们就躲在窗户后面拍照,然后到国外发表,污蔑我们国家如何如何。这就更让我们对外国人敬而远之,即使走在使馆路上,也要挺着小胸脯,高昂着头,好不给他们以口实。

等进入中学,依然有许多传言在学校里满天飞,比如,那些外国人身上全是大蒜味,他们的女人裙子里都不穿内裤……当时流传最广的一个黄色笑话,是菲律宾总统马科斯的夫人造访中国,不仅要跟她比美,还曾经趴在马科斯夫人的裙子底下往里偷窥。

当然,使馆区留给我们的也并非都是不好的印象。记得小学三四年级时,一个骄阳似火的盛夏,学校组织我们班到一所大使馆里去拔草。我们因为都是第一次进到大使馆里面,干得都很卖力,不一会儿就把楼房后面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活动快结束时,使馆的工作人员抬来一桶水给我们喝。我们都没准备杯子,幸好有同学带了铁饭盒,我们就用铁饭盒的盖子接了桶里的水来喝。我记得那是我有生以来喝过的最好喝的水,它不像我们在家喝的自来水那样无色无味,而是呈金黄色,凉凉的,甜甜的,咽进嗓子里简直清爽到极点。后来我才晓得那叫汽水。这也是我第一次喝这种自制的散装汽水。

大使馆的马路不管刮风下雨,总保持得那样干净整洁,马路两边种植着白果树、柿子树和白杨树,它们的下面是一排排修剪整齐的海棠树灌木。我上中学以后,经常约几个同学到这条使馆路上溜弯儿。黄昏后,整条马路的路灯都会点亮,昏黄的灯光伴随着果树的芳香,常常让我们坐在马路沿儿上谈天说地,流连忘返。偶尔,也会看到一两对搞对象的男女同学在路边并肩而行,那时搞对象是要被人耻笑的,因此一旦被人发现,他们就会很快钻进幽深的小树林里。这时候,昏黄的灯光和密集的树林,又成了他们最好的掩体。

难忘那片核桃林

三里屯地区很大,分成北、南、东三大片,我家住在北三里屯19号楼,是北区最靠北的一栋楼,楼后是一排平房,那是五建的职工食堂,再隔一堵墙往北,就是前面提到的“鬼元湾”。

19号楼的东边是一块空地,那里每到冬天就堆了小山一样高的煤堆,有时还堆了许多白菜。那些白菜都码放得像掩体似的,一棵一棵,整整齐齐,我们楼里几个大点儿的淘气孩子,就钻到掩体后面的空隙处,趁人不注意,把白菜的菜心挖出来偷吃掉,再把白菜原封不动地码回去。后来,白菜和煤堆都不见了,那片地方竖起了两个篮球架子,五建食堂的职工,经常在这里进行篮球比赛。逗得我们这些孩子也手脚痒痒,也买了个篮球象模象样地往篮筐里瞎投。或者几个人分成两拨,把篮球当成足球来踢,倒也十分过瘾。

在我们楼的南边种着一片核桃林,每棵核桃树都有碗口般粗,夏天翠绿的树叶长得甚是茂密,浓郁的树荫吸引了全楼的人到树下纳凉。到了秋天,核桃树上就挂满了又圆又大的核桃,这里的果树从来没人过问,核桃熟了就直接掉到地上烂掉。有时,我们这些孩子高兴了,偶尔也会爬到树上去采摘一回,要不就是拿一根长棍子,站在下面乱捣一气。市场上卖的核桃都有一层硬硬的壳,可刚掉下树的还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绿绒毛。有大点的孩子教我们拿它在地上使劲地蹭,把那层绿绒毛蹭掉,掰开,就吃到里面的仁了。

可惜,就在前几日,我重回故地,惊愕地发现那片核桃林,连同我曾经居住过的北三里屯19号楼都已荡然无存,代替它们的是某建筑公司正在开挖的一个工地。附近的居民告诉我,北19号楼早在4年前就被开发商拆掉了。关于我童年、少年、青年时代回忆的见证,就此提前消失。

三里屯的沧桑巨变

从我家住的地方,经过一片住宅区和一所幼儿园,就到了我小学就读的三里屯二小。幼儿园挨近马路的地方,长着一棵很高大的芙蓉树。每到初夏季节,树上就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粉红色花朵,密密匝匝,云蒸霞蔚,像是给芙蓉树戴了一顶漂亮的花冠。每当上学从幼儿园前走过,我常常惊艳于她的美丽,总忍不住回头多看她几眼,不知道后来我从事写作,对描写各地的花草情有独钟,是不是受了这棵芙蓉树的影响?

我们小学的东南角有一栋二层小楼,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知道那里是干什么的,后来才晓得,那是朝阳区教育局办公的地方。当然现在,它连同整个三里屯小学,都被又高大又摩登的3・3服装大厦所取代。学校隔一条使馆路的对面,是三里屯街道办事处和三里屯三小。因为三小位于使馆区,许多大使的孩子都在那里上学,这些外国小孩尤其是黑孩子都非常调皮,经常和我们二小这边的学生打架,甚至隔着一条马路往操场里扔砖头,给我的印象并不好。

中学阶段我上的是三里屯一中,从副食店往西一拐既是。右侧是外交部大院,用红砖围成一堵墙,墙外栽种有一排笔直参天的槐树、杨树。那些槐树开的花着实不少,嫩白的花瓣,淡黄的花蕊,细细碎碎的,虽然花形不大,可一旦绽放就是成片成林,把整串枝条都压得低垂了下来。我和儿时的好友徐光经常爬上外交部大楼的墙头,将整串槐花撸下来,塞进嘴里大口咀嚼,那种又香又甜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现在雅秀商厦(曾经叫麒麟大厦)的东侧,原来开设有国营的照相馆和理发店。因为三里屯整片地方就这么两个店,每次理发的人都很多,事先要拿号不说,还要排很长的队。理发店里还设有浴池,一楼是男浴室,二楼是女浴室,也总是客满。由于男浴室的床位和衣柜总有人占着,浴室不得不增加几个竹筐,让等不及排队的人们把脱掉的衣物暂时放进竹筐里。所以,我们在浴室外面等候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听到男服务员那嘹亮的嗓音:“有脱筐的没有?”以致在上中学时,那些不学好的男生总会当着女生的面,嘻皮笑脸,故意学服务员的喊声,他们是把“筐”当成了“光”的谐音。

从雅秀商厦再往西,也就是东三里屯南边挨着大马路的地方,就是著名的“酒吧一条街”。每值华灯初上、夜深人静之际,这里就成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场所,泡吧的、唱歌的、拉客的,皮肤各异的人等都往这里聚集,俨然成了外国人眼中的“小巴黎”。

可在上世纪70年代,这里除了一条空荡荡的大马路和几个毫不起眼的汽车配件修理店之外,什么都没有,异常萧条。直到80年代初,它还没什么变化。谁曾想,进入80年代末期,它就以惊人的速度发展了起来,成了全国闻名的“酒吧一条街”。而且,随着外国人和全国各地人的涌入,带动整个三里屯地区都跟着火了一把,3・3服装大厦、城市宾馆、太古广场、盈科中心……鳞次栉比的现代化建筑都相继立了起来。网上说,还要把三里屯改造成一个更加繁荣、热闹的SOHO。

过去我经常做梦,梦中自己又回到了三里屯,回到了那片我成长的地方。可随着三里屯的不断拆迁,再拆迁,改造,再改造,我已经多年不再做这样的梦了。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虽然三里屯日渐国际化、现代化,可我们的家园没有了。作为一个失去家园的人,他的灵魂又将在何处安息呢?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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