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北归 1期

时间:2022-07-21 01:4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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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8月,刘文典由北大回老家创办安徽大学,出任文学院院长,行校长职。11月,安大学生先是与省立第一女中校长程勉发生冲突,继而由于军警弹压引发声势浩大的“皖省”,一时四方震动,舆论哗然。安徽省主席孙孟戟不能解决,恰遇巡视到安庆,蒋氏闻知此事,性起之下,当即决定要扮成戏台上的“八府巡按”,召见刘文典予以“训示”。

北伐成功之后,的名望大增,号称中国独一无二的铁腕强人,世人多有敬仰者。在这位“虎而冠者”的强人面前,学界大腕儿如胡适、丁文江、翁文灏、朱家骅等温和派人物皆毕恭毕敬,即使骄狂霸道如傅斯年者,对其人亦敬佩有加,深为尊重,每论及蒋氏言必称蒋公或介公云云。有人云,傅斯年是学者中唯一一位敢在面前跷起二郎腿夸夸其谈的学者,此话未必是真。倘真有其事,也是蒋氏逃台之后的事情,那个时候的蒋家王朝早已失了往日的威风,是谓虎落平川遭犬欺也――天下万事万物的道理尽在如此。而1928年秋后的正是年轻气盛、春风得意之时,刘文典却不拿这位事实上的一国之主当盘菜。在刘氏眼里,蒋氏只不过是只知操枪弄炮打混战的一介武夫罢了。

当刘文典被一帮军警带入省府堂厅,见端坐大堂正中欲做审讯状望着自己,略吃一惊,又很快镇定下来。刘既不脱去帽子,亦不向对方行礼,找了把椅子昂然而坐,做不屑一顾状。蒋氏一看对方的派头与架势,头上的火星“哧哧”向外蹿起。刚要发话,又见刘文典自身上掏出烟盒打开,抽出一支香烟,径自擦着火柴点燃,旁若无人地猛抽开来,烟雾直冲蒋氏的鼻孔。对抽烟喝酒之徒向来极度厌恶的见刘氏做出如此癫狂之态,认为是对自己这位国家事实上的最高统帅的大不敬,是佛头抹粪,太岁头上动土,灶王爷跟前撒尿,心头之火再度蹿起,当场严厉喝道:“你就是刘文典?!”

刘氏抬了下头,吧嗒一下眼皮,口气生硬地回掷道:“字叔雅。”

强按怒气,斥责刘氏身为国立大学校长,识文解字,为人师表,竟如此混账,对本公无礼云云。面对大动肝火的,刘文典仍坐在原处仰头喷着烟圈,鼻孔朝天,极其鄙夷地哼哼着。越看越恼火,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愤怒,猛地蹦离坐椅,冲上前来指着刘文典的鼻子,让其交出闹事的反革命分子与煽动、带头烧的共党分子,严惩罢课学生,等等。

见对方如此轻佻,刘文典也顿时火起,照样蹦将起来,用“初类饥鼠兮终类寒猿”①的奇声怪调,反指着蒋氏的鼻子厉声道:“我不知道谁是共产党,你是总司令,带好你的兵就是了;我是大学校长,学校的事自会料理,由不得你这个不成器的狗东西新军阀来多管闲事!”

闻听此言怒火冲天,嘴里喊着:“大学学生黑夜捣毁女校,殴伤学生,尔事前不能制止,事后纵任学生胡作非为,是为安徽教育界之大耻,我此来为安徽洗耻,不得不从严法办,先自尔始。”话毕,顾不得自己的身份,照准刘文典的面部“噼啪”扇了两记耳光,而后又抬腿用笨重的马靴在刘的屁股上猛踹两脚。刘文典一个趔趄,身子摇晃着蹿出五六步远,头“咣”的一声撞在一个木头柜子上,巨大的冲击力将木柜拔起,“轰隆”一声撂倒在地上四散开来,刘文典也在惯性的牵引下扑倒在地。但仅一眨眼的工夫,刘文典就于满地乱书与碎瓷破铁中一个鲤鱼打挺站将起来,身体后转,倏地蹿到面前,像武侠小说中飘然而至的英雄人物一样,飞起一脚,“噗”一声闷响,踢于的裆部。蒋“啊”了一声,躬身猫腰,双手捂住下半身在屋内转起圈来,额头的汗水像秋后清晨菜叶上滚动的露珠显着惨白的光芒,一滴滴飘落下来。众人见状,大骇,知刘文典的一脚正好踢中了蒋的要害处,急红了眼的卫士们一拥而上,将仍在抖动拳脚做继续攻击状的刘文典一举拿下,速将呈霜打茄子状的蒋总司令抬上汽车,送医院施救。

在医院病床上大汗淋漓地嗷叫着翻滚了半天,总算化险为夷,只是要害处已呈西红柿状急速膨胀起来,走起路来很不方便。为解所遭之羞辱与心中的愤恨,蒋氏下令以“治学不严”的罪名把刘文典扭送局子下了大牢,并宣布解散安徽大学,把为首捣乱滋事的共党分子捉拿归案,严刑正法。

消息传出,安徽学界和民众群情激愤,舆论哗然。安大师生立即组成“护校代表团”到省政府请愿,要求立即释放刘校长,收回成命。同时,安大师生致电时为教育部部长蒋梦麟,学界领袖蔡元培、胡适等人请求援助。刘文典夫人张秋华于次日乘轮船至南京晋见蔡元培、陈立夫等党国要员。蔡元培得此消息,迅速联络蒋梦麟、胡适等同事好友,共同致电,历述刘文典为人治学及任《民立报》主笔时宣传革命,以及追随孙中山先生鞍前马后奔波劳苦的功绩,恕其语言唐突,“力保无其他”(南按:意为刘不是共产党),并说刘有“精神不正常的老病”,强烈要求开释。面对全国掀起的强大舆论,加上蔡元培等教育界名流大腕儿,连同要员陈立夫等一并出面斡旋,权力与事业正在上升但根基并未牢固的,为个人威信与政治大局考虑,答应放刘,但必须以“立即滚出安徽地盘”为条件。于是这般,被关押了7天的刘文典,于12月5日获释走出了牢房。

遭受一顿皮肉之苦的刘文典并未服气,蹦着高儿大骂了一通蒋氏是一个军阀狂徒之后,卷起铺盖离皖赴京返北大继续任教。欲乘轮东下之际,安大师生、当地群众与省政府官员近千人到长江码头欢送,省府主席孙孟戟拉着刘氏的手满含歉意地说:“虽在缧绁之中,而非其罪也。”这是孔子当年谈到被官府捉拿到牢狱的弟子公冶长时说过的话,意思是其人虽然被关在牢狱里,但这并不是他的罪过,后来孔子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公冶长。孙氏此言当然没有把女儿嫁给对方之意,但对刘文典不计名利得失,敢于和拼上一家伙的胆魄与精神深感敬佩,遂以孔子之言示之。――令刘文典没有想到的是,正因了这一段传奇经历,他的声名一夜间传遍国内,为天下儒林士子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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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刘文典抵达上海等待赴京的短暂间隙,专程拜谒了他的老师章太炎。……当他(章太炎)听毕刘文典当面怒斥“新军阀”等事件始末,精神大振,当即抱病挥毫,书写了“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对联相赠。赠联借用汉末狂士祢衡击鼓骂曹的典故,对的专横独裁进行了抨击,内中透出对弟子所表现出的嫉恶如仇的精神的赞许。

到达北平后,刘文典于1929年5月21日会见了“少年同门,中年同事”,即同为章太炎门下弟子,并在北大任教的鲁迅……对其显现的精神风骨与气节,鲁迅深表钦佩,事隔两年都念念不忘。1931年12月11日,鲁迅在左联主办的刊物《十字街头》以佩韦的笔名发表了《知难行难》一文,内中说道:“安徽大学校长刘文典教授,因为不称‘主席’而关了好多天,好容易才交保出外,老同乡,旧同事,博士当然是知道的,所以,‘我称他主席’……”以此讽刺赴南京谒的胡适等人的软骨症。一时间,此文风传学界,搞得“我称他主席”的胡适大栽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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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北平陷入日军的铁蹄之下,刘文典因家庭拖累而未能及时离平转移长沙,暂时蛰伏下来,在北平北池子骑马河楼蒙福禄馆三号宅院内埋头研究学问,等待逃脱的时机。……(当时)刘文典的四弟刘蕴六也不甘心落后,很快附逆并在冀东日伪政府谋到了一个肥缺。……(刘文典)毫不客气地将这位同胞兄弟逐出了家门。

刘蕴六卷起铺盖率妻子儿女颇有些怨恨与不服气地走了,另一位附逆者、原北大同事周作人又找上门来,游说刘文典到伪教育机构任职。周说:“文典兄以一部《淮南鸿烈集解》而誉满学界,如今政府虽伪但教育不可使伪,以你的学问才识,应到‘维持会’做事,以维持教育,抵抗奴化。”

刘文典强按怒气,平和婉转地说:“你有你的道理,但国家民族是大义,气节不可污,唐代附逆于安禄山的诗人是可悲的,读书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啊!”

周作人面带羞愧地低声道:“请勿视留北诸同仁为李陵,却当作苏武看为宜。”言毕,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退了出去。之后,又有几批身份不同的说客分别登门游说,皆被刘文典严词拒绝。

由于刘文典留学日本多年的经历以及在学界、政坛的声望,日伪组织始终不愿放弃拖其下水的计划,为逼其就范,索性派日本宪兵持枪闯入刘宅强行搜查,施以颜色。凡刘文典与海外朋友往来的信函一律被查抄,国内友人吴忠信、于右任、邵力子、陈独秀、胡适等人的来信亦无一幸免。面对翻箱倒柜、气焰汹汹的日本宪兵,刘文典以他的倔犟、狷介性格,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套袈裟穿在身上,做空门高僧状,端坐椅上昂首抽烟,冷眼斜视,任凭日本“猪头小队长”摇晃着信函呜里哇啦地质问,刘氏始终以鄙夷讥诮的神态,口吐烟圈,一言不发。一油头粉面的年轻翻译官见状,用标准的北京油子腔儿喝道:“你是留日学生,精通日语,毛驴太君问话,为何不答?”刘文典白了对方一眼,冷冷地道:“我以发夷声为耻,只有你们这些皇城根底下太监们生就的孙子,才甘当日本人的奴才与胯下走狗!”翻译官闻听恼羞成怒,猛地蹦将起来,拉开架势挥手欲扇刘氏的耳光,却意外地被日军“猪头小队长”一脚踹了个趔趄,头撞到墙上差点晕倒,待转过身来,面露惧色,手捂头颅龇牙咧嘴地呜里哇啦一阵,躲在一边不再吭声。

面对越来越险恶的环境,刘文典深知北平不能再留,乃决计尽快设法脱逃,到西南边陲与清华同事会合。行前,他庄重地写下了“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诗句以自励。

1938年初,刘文典托英国大使馆的一位朋友买到了一张船票,独自一人化装打扮,悄悄离开北平,转道天津乘船抵香港、越南海防,辗转两个多月进入云南境。一路颠沛流离,受尽苦楚。当他沿途看到因战火而造成“公私涂炭”,百感交集,内心发出了“尧都舜壤,兴复何期?以此思哀,哀可知矣”的悲鸣。

当年5月22日,刘文典乘滇越火车终于抵达西南联大文学院所在地――蒙自。此时的刘文典衣衫破烂不整,原本黧黑的脸庞满面风尘,身体瘦削不堪,手中除了一根棍子和一个破包袱,别无他物,形同一个流浪的乞丐。当他摇晃着茅草一样轻飘单薄的身子自碧色寨下车,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步行10公里,一路打听来到联大分校驻地,抬眼看到院内旗杆上迎风飘扬的国旗,激情难抑,立即扔掉手中之物,搓拍双手整理衣衫,庄严地向国旗三鞠躬。礼毕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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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南渡北归――北归》第十章“独宿春城烛炬残”,稍有删改)

注:①此为一典故。刘文典在清华任教时,属最有学术威望和最受学生欢迎的名教授之一。由于刘性格耿率,不修边幅,主张民主,学生们有时候跟他开点善意的玩笑。有学生在文章中描述第一次见到刘文典时写道:“状貌如此,声音呢?天哪!不听时尤可,一听时真叫我连打了几个冷噤,既尖锐兮又无力,初类饥鼠兮终类寒猿……且说刘先生外观虽不怎么动人,然而学问的广博精深,性情的热烈诚挚,却是小子到如今仍觉得‘十二万分’(刘先生常用语)地佩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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