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期 第1期

时间:2022-05-08 03:51:07

姑娘临出嫁的时候,总要有个突然变化,秋兰却好象例外。村里的妇女们,谁见了谁说她:“秋兰呐,你该藏在家里给自己想想,给自己安排安排了;怎么还象个没星秤的样子,一天到晚站不住锤儿!”

明天就是喜期,秋兰接受了伙伴们的好言劝告,不参加劳动,那儿也不去,老老实实地在家里陪妈呆一天。

大娘格外的高兴。老早就把早饭吃了,把上学的、下地的都打发走了,家里光剩下娘儿俩。大娘端个瓢子站在院子里喂鸡,雪白翎毛的母鸡,围在她脚跟前,欢乐地抢食吃。她那两只慈祥、深情的眼睛,总是跟着闺女的身上转。闺女正在扫院子。那把大竹于扫帚在她手里抡着,象春风摇摆着柳树稍;扫过的地方、留下条条缕缕的波痕,如同描画的团花图案,手多巧!闺女又去喂猪,两桶流满的猪食,不用扁担挑,一手提着一只,蹬蹬地往前冲,腰不弯,腿不晃,好大的劲儿!妈妈看着,看着,好象越看越看不够。平时,支书老白一夸奖秋兰,她就怪支书宠坏了她.她说秋兰“野”,她怪秋兰好跟她抬杠,好象她的闺女一点儿好的地方都没有。可是现在,她怎么看,怎么觉着闺女好,一点儿毛病都没有了。这几年日子过的火爆,多亏闺女出力呀!户主是她,里里外外由她挑,于起活来赛过男子汉,家里全年的劳动日,多半是她做的。她不争吃,不挑穿,把好的东西都让给妹妹们,连头上那块紫花头巾。都是拣妹妹的“剩落”。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情,大娘要借机会给闺女添补一下,不能让闺女受委屈。多给闺女做几顿好吃的,多给闺女做几件“装新”的衣服。做妈的心都放在这上边了,只要闺女高高兴兴的,割她身上的肉也舍得。

这当儿,排子门“吱扭”一声响,有一个灰头发的老太太走进来了。她一手拄棍、一手托着个小红纸包,老远就笑嘻嘻地说:“大妹子,秋兰在家里吗?”

大娘热情地迎上去说:“后院喂猪呐,她还闲得住!大嫂子、屋里坐吧。”

“不啦。昨晚上我才听说,闺女明儿个就过门了?这几年里,秋兰可是咱队里的大功臣。那群闺女、媳妇,让她带动的,都出息啦!”

“看大嫂子说的?”大娘谦逊地笑着,又忍不住说:“要说这闺女,家里外头都不算赖。高级社那年,你大兄弟没了,你大侄子又参军走了,跟前是三个紧该上学的闺女,我心里真是有点发愁。你猜秋兰怎么着?她说:‘妈,让妹妹念书吧,我留在家里生产。’我听了还有点纳闷儿,就说她:‘你不是铁了心,一定要上中学吗?’她可会说哩:‘家里没人参加劳动,队里又缺识字的人,还是我留下好。’说得人心里怪热呼,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地叮问她:‘过后,你可不要怨我偏心眼呀!’她说:‘我自愿嘛!’你听听,这孩子多干脆!”? “老庄子这回娶个好媳妇去了,难怪人家那头总是催着结婚。”老太太又感叹地说。? ”可不是嘛!去年秋天,那边把新房都刷了,这闺女总是设法推。今年她二妹子中学毕业回家参加生产了,她对我说:‘妈,家里有人帮您了,我要走了。你看这孩子多有心数!”

“嘻嘻。如今的闺女们真开通。咱们那会儿,一听到信儿,头半个月就吃不下饭,谁要一提,就哭。看你家秋兰。好象没那么一回事儿!”老太太说着笑起来,又把手里的小红纸包递给大娘,说:“我也没有别的给闺女添箱,买了两块小手绢。东西少,拿不出手去,总算咱娘们的一份心意。”

“看大嫂子,你费这个心干啥呢?”大娘接过礼物,一面笑着说。客人摆着手走了。她送到门口回来,抖落开红纸包,把两块印着牡丹花的四方方小手绢,托在手掌上,就如同那年替儿子接过立功奖状一样地高兴。仿佛现在她才感到一个当妈妈的荣誉,她生下秋兰这样一个值得自豪的好闺女。她怔怔地站了好久,直到见闺女喂完猪到屋里去了,才收拾了东西跟进来。

妈妈的心就是最明亮的眼睛,只有妈妈才能看出闺女的“突然变化”。尽管闺女总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从内心发出的喜悦是掩藏不住的。这个二十一岁、身材丰满的姑娘,这几天头发显得那么黑,脸蛋显得那么红,两只细长的眼睛显得那么亮,就如同雨过天晴留在石板上的两窝水。干起活来,比平时更有劲儿,更爽快、利索;吃过早饭之后,不大工夫,锅刷了、猪喂了,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不一会儿,又把水缸挑满了。妈妈看着闺女这个样子,抿着嘴儿笑,就心满意足地坐在炕沿上做起针线活来。

秋兰是个火勃勃的姑娘,两片薄嘴唇、一天到晚都是咭咭喳喳地不消停,今天倒变成个扎嘴葫芦,从早至今没说几句话,就连二妹临走的时候,扯着她的围巾叫她“新娘子”,也只是自瞪一眼,没有追打。看见妈总是瞅着她笑,她也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那张圆脸蛋憋得象一颗熟透了的西红柿。妈妈做活儿,她就靠在炕沿上愣着。一天到晚,她在场上、地里、民校、队部跑惯了,冷不防闲在屋,实在有点儿蹩扭,手脚都没地方放。要做的事情,妈妈早替她料理好了,连明天要穿的嫁衣,都替她仔细地检查一遍,平展展地放在柜橱上。在她看来,一切都是满足的、如意的。那条黑哗叽被裤,是南庄二姨给做的,那件本底儿本花的绿色被袄,是东街老姑给做的;二姨、老姑都是儿女满堂的福人,妈妈就是为取这个“吉利”才求她们的。衣服做好之后,妈妈还特意在袖口、裤脚给她镶上了花丝绦子。放在衣服上的一双红鞋,是妈妈戴着老花镜亲手在上边绣了两朵水仙花;她老人家二十八年没摸绣花针了,因为用心,那风采不减当年。妈妈说,提起她出嫁,到现在还觉着伤心。头天晚上,屋里黑下来的时候,她才关了门,脱下身上的衣服洗干净,天不亮就赶紧起来补上窟窿,刚拜完天地,要账的就来了,公爹被逼得喝卤水死了,第二天夫妻双双就被赶到财主家的深宅大院,成了长工和老妈子。真的,秋兰生在好时代,长在好时代,她是最幸福的人中间的一个,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心里越喜,越是坐不住,又不知做点什么好。她在屋子里走动一阵,又到院子里转了个圈子。

秋高气爽,早晨的太阳,光线格外柔和,饱和着新翻开泥土香味儿的凉风,把树上那金黄叶子掠动得不住响,那声音就象从有喜事儿人的心里发出来的欢笑。不远的地方,传来哗哗啦啦的声音,接着是人们的咯咯笑声、鞭子的乒乓声和吱吱扭扭的碌碡响。这些声冒勾住了姑娘的神,她偏着头听着,她的心跳起来了。她的眼前,立刻又出现了打谷埸上的热闹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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