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嘉的love story

时间:2022-07-20 02:01:17

最后落款:1976年7月。赫拉巴尔明证,在我出生前,世界已这样。

开头如是:“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这是我的love story。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在此期间,我用压力机处理掉的这类辞典无疑已有三吨重,我成了一只盛满活水和死水的坛子,稍微侧一下,许多蛮不错的想法便会流淌出来。”

故事的情节和结局,悲伤和美,绝望和力,全寓在这起始两句话里。主人公汉嘉,废纸回收站的老打包工,普通社会人,无妻儿,终日在肮脏、潮湿的地窖子里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就这样生活,过了三十五年。这不是地狱,这是一份生活。他有母亲,舅舅,有他爱过的曼倩卡,爱过他的茨冈小姑娘,有感激他赠书的前教授,最紧要的,他有大量的藏书,名画复制品,他有耶稣、老子、梵高、高更,他甚至用《早上好,高更先生》装饰了十五个废纸压缩包——包里是屠宰场送来的血淋淋的废纸和纸箱——十五个包被卡车从院子里运走时,疲惫的老汉嘉说:我很高兴,因为满车都是《早上好,高更先生》在放射光彩,但愿卡车驶过时,这些画会使路上的行人高兴,但愿看到这样一辆车在身边驶过的人会感到高兴。

至此一面,还是一份可过的生活,汉嘉有能力让它诗意。生活的转折,在另一面等着。

母亲死去,“我看到工作人员怎样把骨头捡出来,用一个手推磨盘磨碎。”舅舅死去,“躺在信号塔的地板上过了半个月。”“我用一把铁铲,后来用砌墙的小铲一点一点地把他的剩余躯体从漆布上刮下来。”这没什么。每个人都会经历的离别。自然法则对活人的例行剥夺。还有另一种剥夺,在发生。茨冈小姑娘也走了,“我开了灯,通宵达旦地在门外徘徊,可是茨冈小姑娘没有来,从此没有再来。我寻找她,但是永远见不到她了。”她被抓进了集中营,死在某座焚尸炉里。汉嘉回忆往事,继续生活,“天道不仁慈,但也许有什么东西比这天道更为可贵,那就是同情和爱,对此我已经忘记了,忘记了。”

剥夺在继续。社会主义突击队的年轻人,用着一种新型的巨型压力机,轻松、高效、程序化地处理着庞大的废纸堆。老汉嘉被主任更频繁地骂着,“蠢货,蠢货,蠢货”。他被调离工作了三十五年的地窖子。不会再有人从废纸堆里淘书、淘画,用《向日葵》装点出灿烂的废纸包了。老汉嘉想念曼倩卡,坐车去看她。曼倩卡一直活着,活得很好。她年轻时因为两坨屎,受过人群的嘲笑和耻辱。彼此再见时,“曼倩卡就这么靠着她的床和一个明确的目标盖起了这座房子。”“曼倩卡憎恶书,”却“爬到了那样的高度”。

汉嘉感觉到失重。“新城塔堡上明亮的大钟显示着没有意义的时间,没有哪里需要我急急赶去,我已悬挂在空中。”他想起一年前在屠宰场附近遇到的一件小事,“他用芬兰刀顶着我,把我逼到一个角落,掏出一张纸来给我朗读了一首咏希强内农村美丽风光的小诗,读完之后他向我道歉,说眼下他找不出别的办法让别人听听他的诗。”

曼倩卡和读诗人展示了继续活着的困境。老汉嘉决定“现在要亲自去到那个地方,看一看就连莱布尼茨也无法向我说清的事情,我将跨越生和虚无的界线……”在认真躺入他操作了三十五年的压力机的机槽之前,在按下那个绿色电钮之前,汉嘉自我确认,“我依旧是原来的我,没有什么可以羞愧的,我依旧为自己感到自豪。”他手里牢牢攥着一本诺瓦利斯的作品——诺瓦利斯的散文诗《夜颂》,赞颂死亡是在上帝面前过一种更高尚的生活。

《过于喧嚣的孤独》以其精美,已跻身时间之外。个人作为一种精神存在,可以走多远?文字作为人的最高存在形式,可以多美?还可以看看《哈德良回忆录》《月亮和六便士》,或者《金阁寺》。而关于被剥夺一事,无需阅读,取诸怀抱,想想,就在日常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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