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与怪诞的英雄

时间:2022-07-20 11:41:56

一个班的美国大兵,在伊拉克战争间隙护送牺牲的战友灵柩回国,其间被拉去参加一场橄榄球赛的中场表演,在国人面前摆pose,显示英雄本色,却不料惹出不少花样,几乎毁掉英雄的名誉。李安新近作品《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把战场和赛事中场完美无缺地粘合在一起,让战场的杀戮与硝烟与中场的尖叫与狂呼走到一起,不分你我。战争的残酷与娱乐比赛的兴奋站在了一个平台上,传递给观众的都是震撼,而因这两种显而易见的不同的震撼被硬生生地绑在一起生发的震撼则更是一种非同寻常的震撼。

李安在提到拍摄这部影片的缘由时说,军人打仗敏感度很高,从战场回来看到中场表演,会比普通人感觉更加刺激甚至受不了,如果把战场和表演放在一起,这个片子会很有看头(见《新民周刊》2016年第47期,以下引言出自同处)。李安不愧是大导演,自己就是一个很敏感的艺术家,一眼就能看到这个话题对于吸引眼球的重要性。不过,李安说这个话是从拍摄技术的角度而言,他要通过这两个场景的合置获得使用新技术的机会,也就是现在已经成为招牌的一百二十帧技术,这也是这部影片被人津津乐道的地方。但就敏感本身而言,影片所塑造的美国大兵的形象以及美国人对英雄的态度,这些也应该都是非常“敏感”,而且是那样地敏感以致“震撼”。在很大程度上,李安选择的最新逼真技术在提高画面清晰度的同时,也把这种清晰映照到了英雄的塑造上了。

确切地说,是反英雄人物的刻画。

英雄归来,自然是会获得民众的崇敬。但是,更加显然的是,那些以一种加速度的冲击方式出现的民众向英雄致敬的画面,一个比一个更加的滑稽与充满讽刺,直到在观看球赛时,这样的对英雄们的态度达到了一个小高潮:英雄们遇到了民众“代表”抛来的军队是否盛行同性恋的问题,言下之意是,这些在战场上经历了生死考验的英雄们是不是也都是男同?顺便提一下,那位无聊的民众提到的美国军队中对于同性恋的态度:don’t tell, don’t ask(不传,不问),是克林顿时代定下的基调,自然也是“政治正确”氛围下的一种调和与适应的行为,但是从这位仁兄的嘴里说出来,吐槽的意味就太清楚不过了。很不幸,他换来的是英雄们给予的一顿好揍,差点被扭断脖子,一命呜呼。英雄与民众间的对立可见一斑。影片中类似的情景比比皆是。英雄们在中场出演节目时与布置场地的工程师们发生严重冲突,不甘下风的后者在赛事结束离场时设下了陷阱,几乎将他们一网打尽,要不是及时赶来的英雄们的上级军官鸣枪示警,那些大兵们说不定会被揍成哈巴狗。从被讽刺到被殴打,英雄形象的被污是无争的事实。估计,英雄也只是白纸黑字写下的两个字而已,在一些民众眼里,这些在伊拉克扫荡的美国大兵似乎离他们很远,与他们没有关系,由此得出的一个问题是,这场战争又有何意义?从这个角度来说,影片似乎触及的是一个反战主题?

“这部电影上映后可能会被当作反战片,但不是我的初衷。”李安如是说。在回到李安的初衷前,我们需要继续来谈谈影片的反英雄人物的刻画。其实,这些个美国大兵顶着英雄的大帽,他们自己却并不把这当作一回事。你看他们,满口粗话,除了在摆pose时有点军人的样子,其他时候更像在街上晃荡的无所事事者。英雄中的英雄,影片的男主角比利・林恩实际上是一个被英雄者,因为替被男友无情抛弃的姐姐出气,差点把那个男渣打成残废,当兵于是成为免去遭牢狱之灾的出路。在战场上,为了救班长与强敌拼死争斗,被弃留在现场的一部摄像机拍下现实场面,在国内媒体播出后,无意间成为了英雄。一旦成为了英雄,自然要有英雄的模样,但就那些大兵的本性而言,@让他们自己也犯难。而更让观众犯难的是,这些肌肉发达的大兵不仅对英雄形象毫不待见,相比之下,对自己形象的经济价值倒是百分之百地上心。球队老板、德克萨斯地产大亨提出可以投资拍摄他们的故事,这让这些个英雄们立时眉飞色舞,喜形于色,而在得知大佬只肯给他们五千美元的报酬时,英雄们又气炸了肺,这离他们原本希冀的十万美元也差得太远了。于是,面对商界大腕,他们又立马变成了真正的英雄,在高压与诱惑并存的资本面前,挺起腰杆,直面相对,一副英雄气概!当然了,如果把这种气概放在为金钱而斗争的语境中解读,英雄的脸面到底还有多少可以留存,这真是一个问题。

可也就是在这个环节上,李安回到英雄本色的刻画上来了。

球队老板被大兵们的蔑视态度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但又心生一计,有意在比利身上找到突破口,试图用德克萨斯历史上的阿拉姆战役来激发比利的英雄心结,让他接受条件。一八三六年的德克萨斯正在跟墨西哥,坚守阿拉姆要塞的一些民兵与数倍于自己的训练有素的墨西哥军队死战到底,最后近两百人统统战死。这次阿拉姆之战也成为了德克萨斯人追求自由的象征,之后的一八四五年,德克萨斯并入美国;自然,这段英勇故事也就成为了美国人歌颂英雄的有力篇章。这位德克萨斯富商借用历史,把英雄事迹的意义上升到了国家的高度,用他的话说,英雄不仅是关乎到你(比利),更是关乎到我们。(It’s not only about you, it’s about us.)好厉害的修辞,这位经商老手,肯定也是一个意识形态行家,懂得用国家的荣誉激发个人的冲动。在这个环节上,涉及到情节安排,李安或许可以有两个选择可以考虑:其一,比利受到感染,欣然同意大佬的条件,然后再由他来感染他的同伴,这样这部电影就可以朝着高扬英雄主义的路子走下去;其二,比利心知肚明大佬的用意,但表面上还是接受,随后再倒打一耙,在全国人民面前揭穿大佬的私利用心,这样这部电影就可以既有反战寓意,又有曲径通幽的反讽手法,可谓双管齐下,好不热闹。当然,还有第三个选择,干脆让比利全盘接受大佬的条件,让这个英雄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金钱崇拜者,这样,这部影片可以变成既是反英雄,又是揭示人性的丑陋与金钱的腐蚀的讽刺大片。李安与这三种选择擦肩而过,他走的是一条中规中矩的道路:让比利直面地产大亨,在眼对眼的对视中,说出他的心声:让大佬见鬼去,他不会动心于对方的好处费暗示,不会为了金钱,出卖他的战友,更不会迷失于那一套英雄修辞学,他不是那样的英雄,他只是要做他自己,一个普通大兵。比利随后谢绝姐姐设法帮助他退役,决定回到伊拉克,同时也与在赛事中场激情邂逅的拉拉队美女温情告别。这种大兵与美女的告别场景,让人想起好莱坞的名片《魂断蓝桥》。在丝丝感伤中,与家人、恋人告别,在战争片中俨然已是好莱坞的传统,在这里出现一方面说明了李安的中庸之道(当然也是原著小说的中庸之道),甚至还有点画蛇添足,因为过于中庸;但另一方面,也正是在这些环节里,英雄的形象落到了实处:从芸芸大众的想象中和国家意识形态宣传中的英雄人物回归到了隔壁邻家的普通人物,他们的一个共同点便是做好自己,当好一个兵。影片中的一个细节,颇能说明这种“做好自己”的哲学是怎么回事:一个成功的页岩石油开采商人在听了大兵们的事迹后,激动不已,忍不住要和他们交流,但说的又都是自己的成功故事,大兵班长面对这个颇有点自恋的英雄崇拜者说了这么一些话:你继续去开采你的油,我们继续去做我们的事―杀人、打仗,各做各的,毫不搭界。一番话,让这个成功人士哑口无言。此时,应是无声胜有声。

影片自然有很多有关伊拉克战争的思考,美国大兵在伊拉克草木皆兵造成的恐怖,伊拉克人对声称来解放他们的美国军人的恐惧,这些都对这场战争的正义性投下了很多问号。自越战以来,美国政府发动的各类战争总是会陷入争议之中,一方面是战争初期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越战如此,伊拉克战争也是一样;另一方面是随着战争的深入,反战的声响越来越大。因此,有关战争的文学与电影表述本身就会在对战争的争议态度中迂回穿插,在表述反战的同时,也会或多或少地揭露人性的深奥、英雄的反英雄品格以及杀戮的残酷与无奈。越战老牌名片《现代启示录》如此,二一年获得第八十二届奥斯卡奖的《拆弹部队》如此,李安的这部影片也是如此。不同的是,李安用反英雄的手法讲述了英雄的故事,而这样的英雄本质上正是美国个人主义的一种表述。

现在可以回到李安对为什么他认为这部电影不是反战片的回答上来了。李安说:“这部电影不是在讲战争,我是一个艺术家,有关战争我没有什么过多想说的。战争就像全球变暖,很多人都在讨论,我只是让它自行呈现。”他又说:“但我去和战士们讨论过,我很为他们难过。人民必须在独裁统治和混乱之间做选择,年轻的战士受指挥作战,他们无从选择,每个人都深陷焦虑之中。”这是不是说,李安在谴责战争,乃至发动战争的政治体制?当然应该有这种含义在,不过李安话锋一转,又说到宿命论上来了:“军人也有一种宿命感,他们被教会了在战场上生存,却没有被教会如何在日常生活中生存……伊拉克战争不同于二战或者越战,伊战是所有人都在恨他们,所以军人回家后是非常害怕的,会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征。所以军人这个特殊的群体,我们需要去了解他们,这个也是我拍这个电影的初衷。”李安是个艺术家,也是一个老实人,而且还是温情的老实人,说了很多同情军人的话,让人觉得这部电影就是给那些军人的慰问品。这自然是李安初衷的一部分,但李安的这番话语表述的核心应是“宿命感”三个字,被赋予了一种责任和使命,在世俗生活中被转换成了自我意识,一种认知,即对自己的认识;由此引导出的一个逻辑便是,做好你自己,你可以不认从别人,但不能不认从你自己,你自己的角色需要你自己去完成。美国十九世纪上半叶思想大家爱默生说过,你自己心中认为是真实的,对于其他人而言也是真实的,这里所谓“真实的”(true),也有“对”的意思。这自然含有过于自负、自大的意味,但就美国文化而言,它给了个人一种行动的自由,同时也肩负起了一种道德的责任,需要完成角色指定的要求;也正是这种对自己的角色所要求的责任感的认从给予了美国人自信,而在生活层面上,做好你自己的事则是表达自信的一个最理想的渠道,这是美国式的个人主义的一个重要内涵,所谓自己的事自己负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指向了个人主义。从这个意义而言,李安想要说的是,作为一个军人,他可能不是一个听话的人,尤其是在意识形态层面上,他可能不像一个英雄,但如果他能出色地完成赋予他的职责,他就是一好军人,这样的好军人与社会认同的英雄形象可能一致,也可能不一致,但这不妨碍他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做好自己的人。

绕了一大圈,说了三个字:宿命感。太复杂了。

这或许可以解释,这部电影为什么没有高潮。有评论言:“战场上的火药味混合着秀场上的烟火味,但通篇却几乎没有一个高潮。” 据说此片的票房也不是太好,估计很多人是冲着高潮迭起的期望去看这部影片的,也不能怪人家,李安用最新技术不就是要让人看个热火朝天,就像几年前的《阿凡达》之用3D。不过,如此责怪李安也不完全对,至少高潮还是有的,只是不是战争场面的高潮而是中场秀的高潮,那声震,那真人演唱,那拉拉队甩动的长腿,那光声电的完美结合,不是高潮又是什么?高新技术在这里发挥到了极致,让人真真实实触摸到了震撼。只是,当这样的震撼被用之于秀场时,比利・林恩的英雄故事也就真真实实地被平淡化了,也许那正是李安所需要的效果。

这种英雄的平淡甚至另类处理也被梅尔・吉布森用到了《血战钢锯岭》上。也是一部战争片,而且场面更加逼真,甚至会让你害怕得蒙起眼睛。这里没有新技术的应用,也没有3D,但是梅尔・吉布森的拍摄却比真实还真实;血肉横飞,硝烟弥漫,残酷杀戮,这些个字眼在这里突破了文字的限制,变成了真实而真切的存在。在这样的场景里走出来的英雄自然应是真正的英雄了。但是,你却发现这个英雄还是有点奇怪,甚至怪诞。一个笃信宗教,不肯碰枪,被战友瞧不起,看作胆小鬼,差点被军事法庭判为监禁,个子瘦小的卫生兵,最后却成为了大英雄,凭一己之力在战场上救出七十五个战友,不仅如此,最后也是在他的感召下,被日本人赶出阵地的美国大兵才得以再次冲锋,最终夺得胜利。

纠缠于这两者的区别其实是陷入了认知上的误区。信仰与勇敢并不是井水不犯河水,信仰给予勇敢,勇敢巩固信仰,两者互为依存。在这部影片里,这两种品质融为一体,让戴斯蒙德・多斯这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变成了一个惹眼的“大人物”。多斯的怪诞在于他的特立独行:我认为对的,别人不能改变我,哪怕法律。这部影片是根据真人真事拍摄的,影片中的主要人物一口美国南方英语,那是一个宗教影响深远的地方,影片也表述了多斯因为与酗酒父亲的冲突和误伤弟弟而造成的心理影响,以致转向宗教,坚决不拿枪杀戮,但是这不影响他坚决要求参军,报效国家。爱国主义同样会在这里陷入迷惘:我可以不杀人,但我要上战场。这真是一桩奇事了。梅尔・吉布森讲述的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英雄故事,而是一个有关美国的故事。多斯的故事传递的其实更是一种个人主义所致的精神,爱默生所说的自己心中认为对的一定会给予你无穷的力量。饰演过《勇敢的心》中的苏格兰民族英雄的梅尔・吉布森对此应该是认同的,拍摄过《断背山》与《色戒》和《情感与理智》与《卧虎藏龙》的李安也应是如此。有意思的是,就美国而言,这两位都是外国人,但他们却都深谙美国,也许是旁观者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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