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济南的,那一指温度

时间:2022-07-16 10:12:21

留在济南的,那一指温度

每个头大的心里,总有一个角落日夜掩映,放着那个爱得最深疼得最切的人。碰不得。躲不得。

1

十八岁的枷蓝的夜晚,因为丁石美丽非凡。只在静静的夜里,她可以微笑着想念他。

那不是一个好看的男生,只是比别人多长了一根手指。他喜欢用他小小的六指摩挲下巴,每当考虑问题的时候。就是这根小小的手指,小小的动作,把枷蓝的一颗心牢牢拴在了他身上。

她爱得卑微而隐忍,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直到毕业,丁石也不知道有个女孩喜欢了他。因为她看上去,是那样乖巧的女生,妹妹头,学生装,微翘的嘴巴。乖巧的女生,不会有非分的爱情。

然后就各奔东西。都是大学,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隔着四季,隔着长江。

枷蓝拿到通知书的一刻,狠狠地哭。泪水从脸颊上落下来,淹没了那年的夏天。她想,这一生,再也看不到那小小的六指了。但是,还是再见了一次。

在火车站,他说,嘿,沈枷蓝。枷蓝眼前突然就繁花一片。坐火车真好,火车站真好。

并没有说多少话,车站的人太多了。丁石说,以后我可能就留在北方了,你呢,沈枷蓝,你有什么打算,还回来么?丁石几乎是扯着脖子喊的,但枷蓝还是没有听清楚。她想让丁石再说一遍,但是,她要走了。快进站的时候,丁石拉住了她,俯身轻轻地说,你的裤子。

枷蓝白色的裤子上,有一点红,铜钱般大,猩红无比。枷蓝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到脸上。

妈妈无数次带她去医院,医生说,沈枷蓝这孩子,就是太瘦了,体质弱,发育晚点,没什么大碍,再等等。

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刻,丁石看到了她少女成熟的那一瞬间。

枷蓝后来想起来,觉得可能就是那个时候,下定了决心,要来济南。

2

济南的泉水,真是多。

枷蓝常去趵突泉,就在泉城广场的边上,十块钱的门票,待一天。三个泉眼,从地下喷涌出来,金色的鲤鱼悠然自得地穿行其间。一年四季,昼夜不停。仿佛枷蓝的爱情。

毕业的时候,她来的济南,做了护士,在济南最负盛名的千佛山底下,外科。

她融入得很快,听地道的济南话,有时候去剧场听吕剧,大部分是欢快的曲目,却听得枷蓝泪流满面。她始终没有丁石的消息。

她休息的时候,很少呆在宿舍里,去外面。趵突泉,黑虎泉,泉城路,大观园,枷蓝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也许会遇上丁石,谁说一定不会呢?

只是,时间长了些。六年。加上分隔的四年大学,整整十年。她固执地等在济南城里,仿佛等待夫归的妇人。

3

到底让她等到了。

七月。周五。接到了一位病人。胳膊上脸上全是血,已经昏迷。

忙着登记病历。送来的人说,叫丁石,经过一个工地时被一辆水泥车蹭倒拖了几米。

枷蓝的四肢,一下子没有了温度。她战栗着问人家,名字怎么写。

一横一勾的丁,石头的石。

枷蓝疯狂地奔向躺在担架上的男人,撩开衣服,找他的手。小小的长在外侧的六指,沾满鲜血。丁石除了身上,还伤到了眼睛,被纱布裹起来,只露嘴。

枷蓝在病房里守了整整一夜。泪眼濡湿。

都是值得的,不是么?如今,丁石就躺在她的身边。他的六指也被包裹了起来,枷蓝用食指轻轻抚摸,笑着哭了。因为她听到恍惚的丁石在喊一个名字:小歌。小歌。细若游丝,却绵延不绝。

十年来,沈枷蓝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那样大的一个错误。丁石是个男人。男人,就会爱上女人。比如小歌,比如大曲,但不会是枷蓝。

枷蓝还是坐在病房里,待了一夜。她想,用十年换一夜,总归比只是镜中花的强。

第二天一早,她看到了那个女孩。羸弱的苍白的小歌,冲进了病房。她随身抽出厚厚的一沓纸,写道:你好,请问这是丁石么?

丁石口口声声惦念不下的女孩,哑且聋。

4

济南的夏天,实在太热了。三面环山的这个城,闷如火炉。

走在路上,枷蓝的腿越来越软。路边是铺天盖地的烧烤摊,济南人酷爱羊肉串和趵突泉扎啤,三五人围在一起,喝到月亮挂西。枷蓝坐了下来。她喝了很多,举着杯子对着桌子的对面碰不停。对面哪里有人,整个桌子只有她自己,对着空气碰杯,干了。再碰,再干。然后哭着说:丁石,你对不起我。

第二天醒来的枷蓝,对着镜子笑笑,做出了一个决定:去做丁石白天的护工。

枷蓝推着丁石,去了千佛山脚下。山上梵宇僧楼与苍松翠柏相间,更有一株半株丹枫夹在里面,很好看。枷蓝说,丁先生,你来济南几年了?丁石说,十年,不多不少,正好十年。

枷蓝的泪,忽一下子涌了出来。不多不少,正好十年。这十年,他和她,在绕城跑,没有打过照面。即使今日见到了,也是隔着厚厚的纱布,看不到真正的脸容。枷蓝突然问出了一句:如果世上有个女孩,爱了你十年,你会怎样?

丁石笑了,他笑的时候跟十年前一样,微微向左边歪一点。说,这一辈子好像除了小歌没有别的人爱过我,起码,我不知道有谁。

小歌每天下午六点过来,十点走。枷蓝偷偷透过门上的玻璃看他们,因为丁石的眼睛包着看不到小歌写的字,他们丧失了惟一的交流途径。小歌会把自己的手放到丁石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里。默默地坐着。有天晚上,小歌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回来了。她拿起丁石的右手,轻轻地抚摸,丁石感到那裹在层层纱布里的六指,慢慢温暖起来。丁石说,小歌,你知道我为什么保留着这根手指么?因为只有它,才能让我多一点残疾。你是残疾人,我也是。小歌,从那次事故以后,你不能跟我说话,也听不到我说话,但我们走到了今天不是么?其实,有时候我也累,但是我不能扔下你……。

小歌自然是听不见的,可是为什么她会流泪?在黑暗的夜里,静寂地流。

5

枷蓝给丁石熬了荷叶粥。大明湖的荷叶,碧绿宽大,大米,绿豆,红豆,裹了荷叶熄火慢熬,清香扑鼻。这粥,据说乾隆皇是喜欢至极的,何况枷蓝。

还有几天就要抽线了,枷蓝说,丁石,你喝点荷叶粥吧,败火清毒。

忘了什么时候起,枷蓝改口叫他丁石。丁石,喝得很猛,意犹未尽的样子,放下碗突然说,小沈,为什么你回来当护工呢?虽然看不见你的样子,但我感觉你跟一般的护工不一样。

枷蓝轻轻说,为了我自己和我的十年。

丁石愣了一下,但很快改了别的话题,他想,他也许问到了她的痛处,他觉得自己有点多事,何必去挑别人的心酸?

只有这一次,他们距离事情的核心是最近的。如果丁石继续问下去,或者枷蓝继续说下去,都可能破冰而出,但是,他们都没有。

抽线那天,一圈圈的纱布揭开,丁石的手臂和眼睛出来。手术很成功。丁石一把抱住了小歌,小小的六指触到了小歌的脸。她,飞快地闪一下。很快。但刚刚从纱布里解放出来的丁石的眼睛还是看到了这个闪躲。

小歌这一阵子不是很喜欢抚摸他的六指么?为什么还要躲闪?但手术成功的喜悦太大了,他很快忘记了这点小小的不愉快。

但很快,他又记起了小沈,那个不太一样的小沈。他问小歌,小歌不知道。丁石同样没有看到小歌眼里的躲闪。小歌不会说话,小歌也听不到说话,所以她有比一般人更敏感和更柔软的触角。她曾在一个周末的早晨看到小沈趴在丁石的手边深睡,脸庞贴着纱布里面的六指。她还看到了小沈醒来的一刻,眼睛里的惊慌失措,以及深深的依恋。

刚认识丁石的时候,小歌是健康的完美的,但只是那次去郊外捡拾的野蘑菇让她丧失了一切。蘑菇是丁石捡的,小歌煮的。丁石抱着小歌说:你要让我照顾你,让我照顾你。

她只有丁石。所以,决不松手。

6

丁石去问了护士长。护士长说,是枷蓝,沈枷蓝。她不让我跟你说。

沈枷蓝,这么熟悉的名字。丁石,想起了那个小女孩,妹妹头,微微上翘的嘴唇,和那年夏天里白色裤子上猩红的一点,以及比鲜血还要红的女孩的脸。还想起了她的那句话:

为了我自己和我的十年。

丁石的心,缩成了一团。他冲向护士室,刚跑两步就被小歌拉住了手,小歌举着纸片问,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那大步迈出的步子,慢慢收了回来。

其实,即使他冲进护士室也不会看到他想看的人,枷蓝,已经离开了医院,离开了济南。

她还是没有见到十年以后,丁石的样子。她怕,怕他认出自己,更怕认不出自己,还怕,他认出自己然后拉过小歌,说:老同学,这是我女朋友。

小歌从来都是晚上十点准时走的,那十点以后,丁石感觉到的小歌又是谁呢?

枷蓝,用十年的时间,做了一个梦,绵长,隐忍,脆弱不堪,却又华丽异常。

7

护士长给枷蓝的电话,她在电话里絮叨医院的事情,外科更忙了,人手又不够。枷蓝轻轻说,护士长,对不起。

护士长没有说话,半晌,她说,丁石,前一阵子又来医院,切掉了他的六指。

枷蓝吸口气,说,切掉好,切掉了好。

真快啊,离开济南已经一年了。那边一定又是桑拿天,趵突泉的水还那么涌么?那个曾经送她回家的邻居是否已经添了胖胖的儿子?

又一个十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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