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遵“善书”考评

时间:2022-07-16 12:27:49

摘要:《汉书》所载的“(陈遵)略涉传记,赡于文辞,性善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是正史中文人书信被收藏的最早记录。然而,对于陈遵尺牍被收藏的原因,历来存在争议。笔者通过对《汉书》、《汉纪》、《后汉书》等典籍文献资料的纵深发掘,认为陈遵“善书”即指擅长书法,但这并非说明了时人收藏陈遵的书信是因为其书法好。

关键词:书法艺术;创作思想;陈遵;善书;文辞;尺牍;游侠;书法史

中图分类号:J20 文献标识码:A

Criticism of Chen Zun's "Shanshu" in Han Dynasty

XU Xue-biao1,2

(1. School of Historical Cul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100;

2. School of Plastic Arts, Shandong College of Arts and Crafts, Jinan, Shandong 250300)

班固《汉书》卷九十二载:“(陈遵)略涉传记,赡于文辞,性善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荀悦《汉纪》也有与之大致相同的记载。这是正史中文人书信被收藏的最早记录。然而,对于陈遵尺牍被收藏的原因,却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陈遵“善书”为擅长书法,时人藏其尺牍为珍藏其法书;另一种观点认为,陈遵“善书”,并非是指擅长书法,时人藏其尺牍,一则爱其文辞,二则慕其游侠风度。观点相左的根源所在,即是对陈遵“性善书”之“善书”的不同理解。

一、两种观点由来述评

(一)“陈遵善书为擅长书法,时人藏其尺牍为珍藏其法书”之说由来评略持此观点者,除受汉之后六朝人所言的“善书”一般特指擅长书法的影响外①,最直接的证据即是《汉书》言陈遵“性善书”文后的“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句。笔者以为,汉至六朝之间,虽年代相隔并不遥远,但毕竟处于一种相异的文化背景之下,尤其是书法,自六朝走上完全自觉化道路后,其艺术性得到空前的发展,书法及书法家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得到极大的提升,人们对于书法及其相关诸因素名物形式等的认识,也自然会随着思维模式的波动而改变。如汉朝作为书信文体之名的“尺牍”,到了六朝则变成了一种书体形式;“草书”,在汉初本指潦草的书写,然自汉末开始,却成为了一种既定的书体之名。倘若无视这种差异的存在,不是借助于两汉的基本史料,而是简单地把六朝人的观点上推到汉,认为汉朝人亦当如此,是极容易犯以今律古、张冠李戴错误的。清代张尔岐《蒿庵闲话》论陈遵“善书”曰:

古人往来书疏,例皆就题其末以答,唯遇佳书,心所爱玩,乃特藏之,别作柬为报耳。晋谢安轻献之书,献之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观此,知汉人藏陈遵尺牍,爱其笔画,非取文义也。

论证过程似乎很严密,结论也好像比较客观,然一经考诸文献,便会发现这种说法难以成立。一方面,古代典籍中并没有所谓“书疏往来,例皆就题其末以答”的书仪规范存在。今所见汉以前简牍数量众多,内容庞杂,其中亦有数件为古人的书疏往来,然却均无“就题其末以答”者。另一方面,如果“就题其末以答”是古人书疏往来的正常规范,那么,谢安就王献之书“题后答之”,是在按正常规范行事,王献之根本不会有“甚以为恨”的理由。谢安“题后答之”,只是为了表明对王献之书法的不屑,是个人尺牍往来的一个特例,不能据此说明古人尺牍往来就是“就题其末以答”。“唯遇佳书,心所爱玩,乃特藏之,别作柬为报”的情况也不是古人的通例。以此作为唯一的直接证据,得出汉人收藏陈遵尺牍,是“爱其笔画之美”,认为陈遵“善书”是擅长书法的做法是不妥当的。《汉书》陈遵“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前有“赡于文辞,性善书”句,假使陈遵“善书”就是指的擅长书法,那么“主皆藏去以为荣”之所以“荣”者,也有三种可能:或因其文辞,或因其书法,或是文辞、书法二者兼而有之。由此而反推,在陈遵“善书”具体所指不明的情况下,仅仅依靠“主皆藏去以为荣”是无法推导出陈遵“善书”是擅长书法这一结论的。况且,汉世崇尚游侠之风甚浓,《汉书》卷九十二载:

布衣游侠剧孟、郭解之徒驰骛于阎闾、权行州域,力折公侯,众庶荣其名迹,觊而慕之。虽其陷于刑辟,自与杀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汉人对游侠的态度是“荣其名迹,觊而慕之”,且能做到“死而不悔”。在此主观心态下,即使陈遵尺牍文辞不美,书法不工,众庶慕其大侠之名而竞相收藏之,也非怪事。也就是说,“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只能说明汉人以为能够收藏到陈遵的尺牍是一件很荣耀的事,至于更加具体的原因,为什么觉得收藏陈遵的尺牍有荣耀之感,仅仅从“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该句话自身是不可能找到答案的。相应的,也就不能据此反推出陈遵“善书”为擅长书法。

(二)“陈遵所善书,并非指擅长书法,时人藏其尺牍,一则爱其文辞,二则慕其游侠风度”之说由来评略认为陈遵所“善书”,并非指擅长书法者②,最主要的证据是《汉书》卷九十二陈遵起为河南太守时,“治私书谢京师故人”的记载:王莽素奇遵材,在位多称誉者,由是起为河南太守。既至官,当遣从史西,召善书吏十人于前,治私书谢京师故人。遵凭几,口占书吏,且省官事,书数百封,亲疏各有意,河南大惊。论者以为,“如果陈遵所善者诚为书法,而其书迹又为人争相宝重,于理则应该当众亲操笔砚,‘治私书谢京师故人’,以显其书法之能。但他并未这样做,而是一面‘省官事’,一面‘凭几口占书吏’”。③因为陈遵“召善书吏治私书谢京师故人”,从而说明陈遵不善书法。如果这一逻辑形式能够成立,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就此做更进一步的推导:(一)中国历朝历代,无论是中央直属部门还是各级地方行政机构,均配置有不同数目的书吏,负责文字书写工作。这些书吏的存在,说明了各行政机构主管官员不擅长书法。(二)如果某一行政主管官员的字写得好,则不管其业务几多繁忙,客观情况如何复杂,均应亲操笔砚,不当由他人代劳。无疑这是非常荒唐的。陈遵时有“关西大侠”之称,是当时游侠为杰出者。荀悦《汉纪·孝武纪》曰:“立气势,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谓之游侠。”陈遵“治私书谢京师故人”这一特立独行的做法,无疑是初到河南太守任上,为了展示其游侠风度“立其气势”制造的噱头。然陈遵何以用这种形式来炫耀自己,折服众人呢?这不能不提到汉代作为游侠所应当擅长的几个方面。对此,荀悦《汉纪》也有过专门记载:“苞苴盈于门庭,聘问交于道路,书记繁于公文,私务众于官事”。“书记”与“苞苴”、“聘问”、“私务烦于公事”等几个方面,是游侠的特征与能事,这也是陈遵初到河南太守任上所极力炫耀,折服人心的主要所恃:“召善书吏治私书谢京师故人”,一则炫耀了其书记文采,同时又向人们展示了其不因公务害私,公私两不误,甚或“私务众于官事”的游侠风度。没有任何记载说明,游侠必须擅长书法。客观上,书法并非汉人仰慕游侠的因素之一,故即使陈遵擅长书法,主观上也不会把这当成他主要的炫耀资本。况且,倘若数百封尺牍,皆由陈遵当众亲自操笔完成,那么其“亲疏各有意”的文辞之才与“口占书吏,且省官事”的从容风度,就无法得到充分展示。以陈遵“召善书吏治私书谢京师故人”一事,而否定陈遵“善书”非擅长书法者,还有一个重要的观点:“陈遵召善书吏治私书谢京师故人,口占书吏,显见并非亲手所书,如联系前文句‘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看,受尺牍者并非因拥有陈遵的字迹为荣”。④我们分析,时人收藏陈遵尺牍以为荣,是当时一种大众性的普遍风气,而陈遵“口占书吏”,以致“河南大惊”的行为,只是陈遵初到河南太守任上制造的一个噱头,是陈遵尺牍往来生涯中的一个特例,否则《汉书》是不会专门记载这一事件的。个别不能代表一般,不能就此而武断地得出一般情况下陈遵的尺牍很多都是由他人的。以此断定陈遵“善书”并非指擅长书法,则有失绝对化、主观化。相应的,在此基础上而立论的汉人收藏陈遵尺牍,“一则爱其文辞,二则慕其游侠风度”的说法也很难成为客观公正的结论。

二、陈遵性善书即指擅长书法

(一)陈遵“善书”非指善文辞书记陈遵“善书”为善文辞书记,这是持“陈遵善书非指擅长书法”论者的一个主要观点。然查阅相关文献,可知这种说法并不能成立。《汉书》与《汉纪》关于游侠陈遵“性善书”,及“治私书谢京师故人”的事迹均有记载,内容大致相同,略有不同者是记事的次序方面。《汉书》是先述“(陈遵)赡于文辞,性善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后记“召善书吏治私书谢京师故人”一事,《汉纪》则与之相反。这种不同能够帮助我们直观地判明,陈遵“善书”非指文辞书记。《汉纪·前汉孝宣皇帝纪》载:(陈遵)为河南太守,作私书与京师故人,招善书吏十人于前,遵凭几口授与书吏,且省官事,书数百封,亲疏各有意义,河南人大惊。性善书,与人尺牍,莫不藏之以为荣。荀悦言陈遵“性善书”前,已经特别介绍了其文辞书记之能——“书数百封,亲疏各有意义”,以致“河南人大惊”。而倘若“性善书”是指文辞书记,则很明显重复前文,荀悦完全可以删去“性善书”句,于“河南人大惊”后直接“与人尺牍,莫不藏之以为荣”。事实上班固与荀悦二人均不吝笔墨地记述下了这一条,于此,我们基本可以得出陈遵“善书”非指善文辞书记。《后汉书·崔瑗传》载:“瑗高于文辞,尤善为书记、箴铭”。尝有人以此与《汉书》言陈遵“赡于文辞,性善书”相类比,认为二者颇为一致,无论是文意还是句式。⑤其实不然。“文辞”是指文学形式方面,泛指文采,而“书记”、“箴铭”则是具体的文体之名,是属于“文辞”这一大范畴中的小门类。《后汉书·崔瑗传》中的“文辞”与“书记”、“箴铭”之间构成一种递进总分关系,故此以“尤善”衔接前后,着重提示。这与《汉书》言陈遵“赡于文辞,性善书”是不同的,倘若陈遵“性善书”是指善“书记”,那么“赡于文辞”与“性善书”之间也构成一种递进总分关系,相应的,二者之间也应当是以“尤善”、“尤精”等相衔接。由此我们可基本断定陈遵“性善书”,不可能是指书记文辞。另外,“书记”作为一种文体之名由来已久,先秦到六朝典籍中屡见不鲜,“善书记”作为一种固定用法亦不乏见,然却未见一例将作为文体之名的“书记”简称为“书”,“善书记”简称“善书”者。前文提及的荀悦《汉纪》中的“书记繁于公文”即是一明显的例证。以上三点,足证陈遵“性善书”并非是指善书记文辞。(二)陈遵“善书”即为善书法《说文》卷三“聿部”:“书,著也”,《说文·序》又说:“著于竹帛谓之书”,甲骨文、金文的“书”像右手握笔在竹简上书写之形。可见,“书写记录”是“书”的本意。由此本意又引申出书写而成的文本典籍之意。后世与“书”有关的诸多用法莫不根源于此二者。与此相对应,“善书”也主要有两种基本用法:一种是“书”为书写记录,“善书”即擅长书写,也即善书法,如汉代刘向《新序》卷二杂事载:“鲁君使宓子贱为单父宰,子贱辞去,因请借善书者二人,使书宪为教品。”《汉书·游侠传》中陈遵“招善书吏治私书”之“善书吏”,与此处的“善书者”意义相同;另一种是“书”作“文本典籍”之意用,“善书”即“善本”,如汉佚名《太平经》卷八十八载:“今四境之界外内,或去帝王万万里,或有善书,其文少不足,乃远持往到京师。”我们分析,在“善书”作“善本”应用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有“性善书”用法存在的,因为“性”是指人或事物本身所具有的一种能力,是指主体的属性,而作“善本”用的“善书”则是指主体之外的另一种客体,二者不可能在没有关联语中介词的情况下连用。据此,可基本判定陈遵“善书”为擅长书法。此为一证。《汉书》言陈遵“性善书……主皆藏去以为荣”,紧随其后有“善书吏”一名出现。不用任何旁证,仅从“陈遵招善书吏治私书谢京师故人”这一记载本身,即知“善书吏”之“善书”为善书法。倘若陈遵“性善书”之“善书”,与“陈遵招善书吏治私书谢京师故人”之“善书”意义有别,而不做任何省简变化,是极容易产生歧义的,作为良史的班固与荀悦不当有此疏忽。故知陈遵“性善书”之“善书”与“善书吏”之“善书”同义。此为二证。《汉书》卷七十二:“故俗皆曰:‘何以孝弟为?财多而光荣。何以礼义为?史书而仕宦’”。汉贾谊《新书》卷三:“胡以孝悌循顺为,善书而为吏耳,胡以行义礼节为,家富而出官耳”。班固与贾谊所记为武帝时期的同一社会现象,很明显《汉书》的“史书而仕宦”与《新书》的“善书而为吏”是指同一内容。可见,两汉时期“史书”与“善书”二者通常是可以互换应用的,二者的意义也应当是一致的。北京大学历史系《论衡》注释小组释“史书”曰:“史书,指当时文吏所必须掌握的文字、书法”。⑥相应的“善书”也是指的擅长文字书写,善书法。此为三证。《汉书·严延年传》载:“(严延年)尤巧为狱文,善史书,所欲诛杀,奏成於手,中主簿亲近史不得闻知”。按,“狱文”为判决狱讼的文书,“史书”前已述,是指当时文吏所必须掌握的文字、书法。“奏成于手”之“奏书”的完成需“起草”与“誊录”两个基本过程。一般情况下,“主簿”负责奏书的起草工作,而誊录则由“善书吏”负责完成,因为严延年巧于文书,善书法,故能自己完成奏书制作,从而能够实现“主簿亲近史不得闻知”这一保密的目的。严延年的“巧为狱文”、“善史书”,即是为后面的“奏成於手,中主簿亲近史不得闻知”作好的铺叙。此与《汉书》陈遵的“赡于文辞,性善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的记载手法颇为相似:陈遵“赡于文辞,性善书”,也即为其后文“主皆藏去以为荣”作好的铺叙;陈遵“赡于文辞”、“善书”分别对应于严延年的“巧为狱文”、“善史书”,“尺牍”也与“奏书”相对应;陈遵“尺牍”的完成也与严延年的“奏书”般,需“成文”与“书写誊录”两个过程,尺牍“成文”则需要文辞,“书写誊录”则需要书法。于此也可基本判定此处的“善书”即指善书法。此为四证。以上四点足以说明了陈遵“善书”就是指擅长书法。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同时可以证明陈遵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的原因是陈遵的书法好。汉人以收藏陈遵的尺牍以为荣,除去文中我们提到“赡于文辞”、“性善书”这两个铺叙的内容外,“游侠”的因素也是不应该忽视的。事实情况如何,就目前资料而言是很难得出确切结论的,尚俟将来发现新材料,补充论据。

① 如王愔《古今文字志目》中录陈遵之名;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谓陈遵善篆隶。

② 林京海《汉陈遵所善书》,浙江省博物馆编《中国书法史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西泠印社出版;杨炳延《中国美术馆书法收藏思考》,《中国美术馆》,2008年第12期。

③ 林京海《汉陈遵所善书》,浙江省博物馆编《中国书法史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西泠印社出版,第27页。

④ 杨炳延《中国美术馆书法收藏思考》,《中国美术馆》,2008年第12期,第91页。

⑤ 同③。

⑥ 北京大学历史系《论衡》注释小组《论衡注释》,中华书局,197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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