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品花宝鉴》管窥清中后期北京戏曲生态

摘要：《品花宝鉴》以清道光年间的梨园轶事及伶人与士大夫的交往为线索，展开了一幅北京梨园长卷。本文通过整理其中与戏曲相关的情节内容，与清代戏曲史料做比较，以印证和考察清代中晚期北京梨园的戏曲生态。

关键词：《品花宝鉴》；清中后期；北京戏曲生态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作者陈森本人对梨园戏场有着浓厚的兴趣，曾常年流连于歌楼舞馆之间，对于当时的戏曲活动相当熟悉，故《品花宝鉴》中大量关于戏曲活动和演员生存的描写都是有据可依的。我们能够以此书为媒介，比对清代文献对戏曲的记载，在以下四方面对清代中后期（主要是道光年间）北京地区的戏曲生态做较为全面地了解：

一、剧目

《品花宝鉴》中一共记载了130多出剧目，除了极少数全本剧外，基本为折子戏关目，多能在“标志着昆剧演出全本时代的结束”①的戏曲选集《缀白裘》中找到。从剧种声腔来说，尽管在成书的道光年间，“京都剧场犹以昆剧、乱弹相互奏演，然唱昆曲时，观者辄出外小遗，故当时有以车前子讥昆剧者。”②雅部已然呈现出弱势，由于作者本人的审美倾向，书中所提剧目依然以昆曲折子戏为主，少部分出自杂剧及南戏，四分之三以上则选自明清传奇，花部剧目只有《嫖院》、《借靴》等不到十出。尽管作者也曾借湘帆之口评价乱弹戏“不过粗些，于神情总有一理。最可笑那些人，只讲昆腔不爱二簧。”但在具体的剧目选择时仍有明显的偏向。

从剧目题材来说，书中出现的剧目以生旦爱情剧戏为主，尤其是《西厢记》和《长生殿》被反复引用，这与书中涉及的戏曲演员多为昆曲旦角有关，也反映出当时北京昆班 “从十行角色并重逐步过渡到着重三小（小生、小旦、小丑）戏”③的重要演变。

从剧目出现的场合来说，除了正常的戏曲演出之外，日常娱乐活动，如作诗、行令中也出现了大量戏曲剧目。特别是在第三十七回，众人索性直接以剧名作对，这是书中一次集中的剧目展现，由此可见，当时戏曲曲词、关目已经融入了人们（至少是文人士大夫）的日常生活。与之相对的是，书中却鲜见提笔进行戏曲创作的。唯有第二十四回有过一例，也不过是应景之作，并无多大新意，这多少也是当时昆曲创作活动已日益消沉的一个侧面反映。

二、演出

清代中晚期北京地区的戏曲演出繁花似锦，且形式多样，《品花宝鉴》中的戏曲演就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为戏园演出。道光年间的北京戏园往往“度中建台，台前平地曰池。对台为厅，三面皆环以楼。堂会以尊客坐池前近台，茶园则池中以人计算，楼上以席计算。故平时坐池中者，多市井儇侩，楼上人谑之曰下井。若衣冠之士，无不登楼。”④戏园虽然演出场次多、人气旺，但因园内鱼龙混杂，故“几个唱昆腔的好相公总在堂会里，园子里是不大来的。”演出的质量很难得到保证。

第二类为堂会演出。这类演出质量较高，各路名角都会加入。每到春节期间，戏班不但日日连演，为应付还需每日“分包”，即“把一班分为两组或几组进行演出”⑤。第三回中联锦班的金二就谢绝了梅大人不许分包的要求，梅大人也不以为怪，只要求在定了戏单、交了定银后，戏班能保证点准的戏不短角色。第三十七回，子云问及为何诸旦皆不能来，桂保回答说“今日联锦时五包堂会，联珠是四包堂会。大约尽唱昆戏，角色分派不开。”可见其时名角也唯有不停赶场，才能保证每一场堂会的演出质量。

第三类为家班演出。书中第二十五回写徐子云请华公子看戏，详尽地展现了一次家班演出的实况：开席之后先要点戏，点戏的顺序按照地位、辈份进行，不可随意僭越；点戏之后便“加官出来，献上‘世受国恩’。”这里所说的加官，也叫跳加官，是旧时昆曲、京剧开场时为表示庆贺与祝福而约定俗成的一种舞蹈节目；加官之后正式开始演出。家班奉主人之命演出自然是不收费的，但是根据演出效果会有打赏。打赏的意义，更多在于给予伶人荣耀，又使宾主双方面上有光，并不拘于赏赐的内容。

三、演员

《品花宝鉴》中涉及的戏曲演员主要是昆曲男旦。这些男旦的出身，多为苏扬地区，即昆曲诞生地的演员为主，教习亦然。在这些演员中，特别注明的只有苏惠芳“本为官家子，因漂泊入梨园”；主角杜琴言对于被迫成为伶人也始终耿耿于怀。反过来可推测，其他的演员若非梨园世家，就是因出身贫苦不得已而为之，身世清白的子弟若非遭遇特殊情况，是绝不愿入社会地位低下的梨园行的。

这些演员入行后跟着师傅学艺，在出师之前，其收入交帐给师傅，没有人身自由，演出等大小事宜也都得听从师傅的安排。书中第十八回提到男旦“三十年中便有四变”：少年时以丰姿美秀为人钟爱，年龄稍长后只靠在台上扭捏作态来吸引观众的注意，三十岁过后靠当师傅、压榨徒弟讨生活，待到时运退了就只能到戏班打杂，即是当时普通男旦的一生写照。

除了靠曲艺在舞台上愉悦观众，男旦还必须外出与人交往应酬，十旦因自身修养较好，交往的大多是文人名士，多行吟诗作对的风雅之事；条件较差的蓉官、二喜、黑相公之流，色艺稍逊又不知自爱，只能巴结老斗，以皮相侍人。故而遇到奚十一这样为人卑劣却出手阔绰的人，杜琴言、苏惠芳之辈避之唯恐不及，不少相公却极力讨好，这也跟个人自身的生存境遇有关，不可一概而论。又有如林珊枝这样的家班演员，虽得宠却总在担心自己的地位何时就被他人所取代。这些男旦演员的物质生活比起底层的平民显然是好上许多。但比起良家子，其精神上的苦闷是显而易见的。

男旦一旦进入梨园，即使出师，其身份也不会变成良家子。典型的例子是主角杜琴言，虽洁身自好、又有徐子云为其出师，作者也唯有动用前世今生之说，让屈先生收他为养子，才算让他重新获得了良家子的身份。其他诸旦亦是如此，他们能够脱离伶籍，开店铺自食其力，靠的也是徐子云、华公子不计成本的帮助。可以说，现实生活中大部分男旦在得不到贵人帮助的情况下，多半只能一辈子过“低人一等”的生活。

四、评议

《品花宝鉴》中，作者陈森借书中人物之口做过大量的戏曲评议，这些评议也可以看作是清代中后期文人戏曲批评的参考。这些评议中，第一类是针对戏曲文本的，如华公子和华夫人对《桃花扇》中《访翠》《眠香》二折的大加赞誉，可见尽管《桃花扇》不如《长生殿》适合场上演出，清中后期已极少被搬上舞台，在士大夫阶层中仍由较大影响。

第二类是针对戏曲演唱的，同一回中华夫人指出花珠的演唱不够干净，够不上清曲的标准，可见当时的文人依然有重清曲而轻曲剧的心态。明初魏良辅在《曲律》中就有言：“（清唱）不比戏场藉锣鼓之势，全要闲雅整肃，清俊温润。其有专于磨拟腔调，而不顾板眼；又有专主板眼而不审腔调，二者病则一般。惟腔与板两工者，乃为上乘。”⑥士大夫阶层在审美偏好上的一脉相承可见一斑。

之后华公子与华夫人又以《元人百种曲》为发端，探讨了格律和曲辞哪一个更重要，这个问题亦是戏曲史上著名的“汤沈之争”的争议焦点。华夫人的回应“从那《九宫谱》一定之后，人人只会改字换音，不会移宫就谱，也是世间一件缺事”，其背后不仅是作者陈森的一家之言。早在明代，吕天成就在《曲品》中论述：“倘能守词隐先生之矩镬，而运以清远道人之才情，岂非合之双美者乎？”⑦――为求格律严谨而忽视曲词本身的文采同样并非美事。后世的戏曲评论家大多继承了这种观点，认为“兼美”才是一个戏曲剧本最理想的境界。

第三类是针对不同声腔之间的对比、品评的。第四回作者借湘帆之口表达了他对花雅二部的理解：“（昆腔）声调和平，而情少激越……即如那梆子腔固非正声，倒觉有些抑扬顿挫之致……一腔惋愤，感慨缠绵，尤足动骚客羁人之感。”虽然《品花宝鉴》中整体还是倾向昆曲雅部，但这番评论至少可以证明，已经有文人开始意识到花部并非只是淫声，也有其自身的审美价值。

作为一部描写清代梨园的世情小说，《品花宝鉴》固然具有一定程度的虚构性，不能等同于历史真实，但对当时流行的戏曲剧目，戏曲演出实况，演员――特别是昆曲男旦的生活状态，文人的戏曲评议都做了较为真实的艺术还原，完全可以作为研究清代中后期戏曲生态的有力佐证，更具体而直观地呈现清代中后期（主要是道光年间）的戏曲生态。

注释：

①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年.第175页

②[清]徐珂.《清稗类钞》.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十一

册第5014页

③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年.第234页

④[清]徐珂.《清稗类钞》.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十一

册.第5043-5044页

⑤齐如山.《戏班•堂会》.转引自张发颖《中国戏班史》.北

京：学苑出版社.2003年.第335页

⑥[明]魏良辅.《曲律》.收入中国戏剧研究院编.《中国古典

戏曲论著集成》.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五集

第6页

⑦[明]吕天成.《曲品》.收入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

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明代编.安徽：黄

山书社.2009年.第三集第88页

参考文献：

[1][清]陈森.《品花宝鉴》.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

[2][清]钱德苍.《缀白裘》.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

[3][清]徐珂.《清稗类钞》.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

[4]张次溪编.《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续编》.北京：中国戏剧

出版社.1988年

[5]张发颖.《中国戏班史》.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年

[6]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

[7]陈芳.《乾隆时期北京剧坛研究》.北京：文化艺术出版

社，2001年

[8]中国戏剧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中国戏剧

出版社.1959年

[9]《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明代编.俞

为民、孙蓉蓉编.安徽：黄山书社.2009年

[10]齐森华，陈多，叶长海.《中国曲学大辞典》.浙江：浙

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

[11]胡红.《从〈红楼梦〉、〈品花宝鉴〉管窥晚清戏曲》

《黄河之声》.2008年第02期.第116页-118页

[12]吴新雷.《苏州昆班考》.《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

学版）》.2000年11月第2卷第4期.第67页-74页

[13]张青青.《的成书年代》.《当代小说（上半

月）》，2007年第3期.第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