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牢骚穿一件隐形衣

时间:2022-07-13 12:43:15

在大唐文化的百花园中,柳宗元无疑是一株错过了季节的莲花。那姹紫嫣红的初唐与盛唐,数不尽的花儿,在肥沃的泥土上自在地绽放,有的娇艳欲滴,有的幽香阵阵,装点得那一片河山,满目斑斓,芬芳扑鼻。柳宗元却不幸生长在地瘠水枯、霜风渐紧的中唐。

蓓蕾初绽的那一段时光,柳宗元似乎开放得很顺畅:二十岁时中了进士;二十三岁步入官场,出任秘书省校书郎;二十五岁又学宏词科,调为集贤殿书院正字;二十八岁调为蓝田尉;三十岁调回长安任监察御史里行;三十二岁升任礼部员外郎,官阶从六品上。作为花儿所应有的色香味儿,柳宗元已然应有尽有。

然而,这样的顺利,仅只是寒流到来前的暂时性温暖,一场撼动生命根基的风暴,已经开始在柳宗元意想不到的角落里酝酿。

三十二岁时,柳宗元积极参与了王叔文、王伾的“永贞革新”运动,用最灿烂的绽放,同脚下的污泥浊水进行了最快意的斗争,全然忘却了四下里的肃杀秋风已汇聚成摧花损叶的利刃。于是,仅仅只有一百四十六天,他和他的战友们,就一起倒在了这利刃的疯狂砍杀中。一纸贬书,柳宗元先是被贬邵州刺史,行未半路,又被加贬为永州司马,并且“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和柳宗元同去永州的,有他六十七岁的老母、五岁的女儿等人。初到之时,寄宿寺庙,生活艰苦,有病无处医。未及半载,老母凄然辞世。彼时,政敌们依旧不肯放过柳宗元。一时间,永州境内谣言四起,骂声不绝,“万罪横生,不知其端”,为国为民的革新家,几乎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鼠,身心受到严重摧残。柳宗元这朵洁净的莲,再也无法在政治舞台上绽放自己的美丽。

写作《始得西山宴游记》时,柳宗元三十六岁,距被贬永州,已有四个年头。四年间,柳宗元始终生活在丧母、多病、担心朝廷杀戮的多重凄惶中,除了在官署中处理日常事务,其余时间要么游历山水、排遣郁愤,要么埋头著述,钻研学问。据有关学者考证,《柳宗元全集》收录的五百七十七篇诗文中,共有三百一十篇写于被贬永州这十年。这些作品,奠定了柳宗元在我国古代文学史和思想史上的地位。

四年中,柳宗元还做了一件很“丢面子”的事:他写了数封信函,请亲友甚至政敌伸出援助之手,帮助自己重回朝堂。这些信件的泥牛入海,最终让柳宗元对局势有了真正清晰的认识。也正是这样的认知,他才得以将注意力真正转移到永州的山水和百姓身上,开始了另一种意义的生命旅程。

发现并游历西山之前,柳宗元已经在永州的众多山峦中留下过足迹。《始得西山宴游记》的前一部分内容,就是对这些游历的一个综述。作为压抑人生的真实写照,柳宗元并未将写作重点落在山水风物的摹形绘相之上,而是侧重叙述贬谪生活中的独特心理与怪诞行动。这样的叙述,因为内心的惊恐与愤懑的双重情感的支配,体现出既不敢畅所欲言,又不愿忍气吞声的特性,言有尽而意无穷,如同给牢骚穿了一件隐形衣。

文章的第一句便具备了“隐形衣”的特征。“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这里的“僇人”身份很值得玩味。柳宗元为什么不说“自余被绌”或者“自余被贬谪”,却要强调“自余为僇人”呢?表面上看,以“僇人”自称,似乎有认罪之态,等于向政敌示弱,承认自己积极参与变革活动是一种犯罪。实际上,这个称谓的背后,恰恰隐藏着内心极大的不满与反抗。生活经验告诉我们,真正的罪人,总是想方设法掩饰自己的恶名;蒙冤受屈者,却常常以罪人身份自居。因为,当一个正直无私之人被强加罪名,并且丧失了所有的申诉机会后,唯有这自谑式的称谓,才能表达对政敌的最大蔑视。

这五个字还有另外一层意义:“我”之所以“为僇人”,并非内心的邪恶作祟,不属于主动。“我”“为僇人”的真实原因,是政敌的迫害,是政敌们给“我”强加的恶名。而“我”的本心,却是可昭日月的为国为民的宏愿。

“居是州”三字,同样内藏机巧。柳宗元为什么不说“左迁是州”或“谪是州”,而用一个“居”字?又为何不说“居永州”,却要强调“是州”?这三个字,其实隐藏了一种心不甘、情不愿的郁愤心态。句中的“居”,全无感彩,完全是一种公事公办式的冷冰冰叙述;句中的“是”,更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透露出柳宗元对永州的本能的拒绝。这就像日常生活中有人喜欢用“那个破学校”“这个鬼地方”来描述自己所在的学校一样,这样叙述时,总是把自己和学校割裂开来的,倘若内心中对学校充满喜爱,便会称其为“我们学校”。柳宗元从繁华的京城谪居永州这蛮荒之地,内心早已被愤怒、失意、惊恐挤满,再无空间装得下永州的山水风物,因而也就将自己定位为暂时客居此州的一名匆匆过客,不愿意成为永州的一个成员。

“恒惴栗”三字,依旧极富张力。“惴”为内心中的情绪活动,“栗”为外显的行为,“栗”的原因,在于“惴”。柳宗元在永州时,命运并未确定。永贞革新中风头最劲的“二王刘柳”四人,王伾遭贬不久便在忧郁和惊恐中病逝,王叔文也是先被贬后被赐死,剩下的刘禹锡和柳宗元,随时都会遭遇死亡的威胁。如此,内心中惴惴不安,在所难免。而“恒”惴栗,也就符合常情。

当一个人总是生活在极度惊恐中时,他的生命是无质量的。人生没有目标,也不敢拥有目标,一切便都只能听天由命。这样的日子,最喜的是忙碌,最怕的是休息。忙碌起来,便可以暂时性忘记恐惧;而一旦歇下来,恐惧便会从每一个细胞中生长出来,让呼吸都变得艰难。故而,柳宗元只能用无目的的出游来填塞多余的时间,“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

“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八个字,如果从文句中删除,对语义的流畅不构成任何影响,反而更显精炼。但这八字却删不得。我认为,此处的“施施”“漫漫”,其实是在描绘柳宗元出行时的谨小慎微。可以想象,柳宗元在“恒惴栗”的情况下,每一次的出行肯定都是不事张扬的悄然而出悄然而归。这八个字,就是在描述这样的出行情景。

《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最精彩的一个细节,是“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与前文的“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联系起来看,柳宗元每一次出行的过程,都注定充满了艰难。按理说,费了这么多的力气终于到达目的地后,本应该全身心投入到景物的观赏与感悟中。然而,柳宗元却一反常态,到达了人迹罕至之处,却立刻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起酒壶,一口气把整壶的酒灌进肚子中,全然不去关注身边的景色,似乎他来到这儿,就只是为了喝酒,为了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柳宗元这样描述自己的行动,当然有其深意。“倾壶而醉”的背后,第一层意义,当指这些山水无法唤起柳宗元内心的情感共鸣,故而不屑花费时间和精力去观赏;第二层意义,则指向“恒惴栗”的处境与心态,是这样的生存环境,破坏了他发现山水中的美好的心境,使他无法用欣赏的心态去观赏万物;第三层意义,更指向“醉”的权利,可以由这偏远之处的“醉”而推想其在永州城中的谨小慎微,想醉而不得。

有关“梦”的二十四个字,也有三个细节需要耐心咀嚼。第一,为什么强调“意有所及,梦亦同趣”,而不是“梦有所及,意亦同趣”?这符合常理吗?第二,“觉而起,起而归”六个字中,包含了哪些信息?第三,“醉辄更相枕以卧”中,隐含着什么样的故事情节?

从常理看,梦本不会被大脑主动控制,不会因为醒时正在思考某个问题,便一定要在梦中延续这样的思索。柳宗元这样说,显然是为了突出内心长时间的矛盾纠葛。因为遭贬之后,每天琢磨的总是相同的问题,以至于梦都不再具有飘忽不定的特性,只会围绕着贬谪生活这个单一主题而展开。这句看似简单的叙述,背后该有多少深入骨髓的巨痛,由这一个梦,便可见全部。

“醉辄更相枕以卧”以及“觉而起,起而归”,是对“倾壶而醉”的必要补充,有了这个补充,柳宗元“但求一醉”的行为,才有了强有力的证据。柳宗元和这些山水,根本没发生任何故事,他不过是借这一块地盘,暂时性寄放一下烂醉的躯体而已。

“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是一句颇具哲理的生命反思。这句话出现在第一部分的结尾处,除了可以收拢前文,并引出下文有关西山的描绘,还可以彰显柳宗元“始得西山”后的自我反思。柳宗元在“得西山”之后,才明白以前的所有游历并无真正的意义。柳宗元自以为山水“皆我有也”,其实灵魂从未走入那些山水中,那些山水也从未真正亲近过柳宗元。形成此种怪诞现象的原因,当然在于前文的“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和“觉而起,起而归”。柳宗元把自己的心关闭起来,不去感受那些山水,也不让那些山水融进自己的世界。这样的“到此一游”,便只能算得上“来过”,谈不上“了解”,更不必奢谈“拥有”。

跟以往的所有游历不同,柳宗元游西山,是一种真正的“得”。很多解读者认为,西山之所以能引起柳宗元的情感共鸣,在于它高峻特立的特性,正好切合了柳宗元的清高孤傲、不与群丑为伍的人格追求。而此前所游历的群山,基本不具备这样的属性。这样的说法,似乎有些牵强。毕竟,前四年中游历的高山,不见得每一座都不如西山伟岸挺拔,而真实的西山,也不过是一座并不高耸入云的丘峦。只不过,那时的柳宗元,总是活在“恒惴栗”的阴影中,其寻山访水,全为了逃避现实,暂时性忘却险恶的处境,并非为了寻访山水之美,也就不会去关注山形山势等问题。

四年后,初贬的惊恐逐渐消逝,柳宗元也慢慢融入了永州的生活,并在“立功”无望之际,转而全身心投入“立言”大业。这时的出游,便不再是“施施而行,漫漫而游”,而是一种主动地寻找和发现。心态转变了,眼前的景色也就跟着起了变化。如此,发现西山的“怪特”,也就在情理之中。

在柳宗元的描绘中,西山的最大特点,是“特立,不与培塿为类”。置身西山之巅,“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此种卓尔不群的特性,显然具有开阔心胸、涤荡烦忧的诊疗价值,对于久处压抑之中的柳宗元,实在是一副极好的精神疗救药。故而,柳宗元对西山也就拥有了极好的感觉。

有了这样的心境,再饮酒时,便绝不是煞风景的“倾壶而醉”,取而代之的是“引觞满酌”。柳宗元开始端起酒杯、斟满美酒,以无边景色为下酒佳肴,慢慢品尝湖光山色、杯中美酒以及胸中情怀。不知不觉,他又醉了。这一次的醉,醉得痛快,醉得阴云消散,日朗风清。

比照西山之醉和以前的醉,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省略和对比。就省略的内容看,这一次的醉,是否依旧会做梦呢?柳宗元没有说。如果做梦了,又是否依旧是“意有所极,梦亦同趣”呢?更被彻底省略。这样的省略,为读者留下了一些喜剧性的想象空间,有利于更好地解读柳宗元“得”西山后的灵魂自我解脱与救赎。而从对比角度看,此前始终是酒醒后便立刻打道回府,此次却“无所见而犹不欲归”,这“速归”与“不欲归”的比照中,柳宗元对西山的眷恋也就得到了最完全的展示。为什么“不欲归”呢?柳宗元直接告诉了我们:“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也就是说,柳宗元之所以不愿意回到城中府衙,是因为他在西山之上找寻到了一种忘却所有不愉快的方法,此种方法,就是将生命完全敞开,融入自然之中,不为外物所役使,只求灵魂的自在。

物我两忘的生命境界,一直是古代文人永远也圆不了的一场梦。这样的梦,对于挣扎于“入世”“出世”困境中的士大夫们,在一定程度上起着麻醉神经、摆脱痛苦的作用。然而,再美的梦,终须醒来,醒来之后,就必须重新面对残酷的现实。所以,柳宗元虽然“不欲归”,却也不得不回归沉重的生活。

但有梦的人生终究不再是一张白纸。梦的彩色,会在梦醒之后,依旧装饰着做梦人的精神空间,让他们在惨淡中多了份亮色的点缀。柳宗元的西山之行,让他从西山的存在形态中读出了自身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激活了重新感受生命中美好的情感,也为他更好地活下去发掘出了充足的理由。也正因为此,我们才能在今天有幸阅读到不朽的“永州八记”,能够从《江雪》《捕蛇者说》等诗文中感受到古代知识分子的情怀和担当。

从写作手法上看,《始得西山宴游记》前后两部分间,起着互为反衬的作用。绝大多数鉴赏者,认为文章的侧重点落在后部分有关西山的描绘上,前部分属于故作曲笔,虚晃一枪,为的是衬托“未始知西山之怪特”。这样读便弱化了柳宗元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情感。须知,前部分固然可用来反衬后部分,后部分亦可用来反衬前部分。后部分越是突出“始得西山”的快乐,也就越是能够体现此前四年的生活的痛楚与悲凉,越是能够彰显四年间的精神压抑和灵魂折磨。更为重要的是,柳宗元能够待在西山的时间不过一天,一旦回到现实,依旧还会有无穷尽的忧与痛等候着他,他也许依旧会回归“恒惴栗”的常态中,继续去过那些胆战心惊的日子。当然,也或许柳宗元就此开始振奋起来,努力让自己活出西山的那种气势和风采。作为读者,我们希望他是后者。

跟后世的苏轼相比,柳宗元似乎属于“拿不起、放不下”的人,贬谪生涯中,他的内心纠结了太多的郁愤。他需要将这些郁愤表达出来,却又不敢也不愿直抒胸臆,便只能用最委婉的方式,借写山水来间接抒情。只是,柳宗元笔下的山水,附着了太多的主观情绪,很多时候,也就成了个性情感的一个部分。正是基于这一点,我以为,柳宗元的山水,不过是他给牢骚穿的一件隐形衣。脱去了这件衣服,牢骚便清晰地暴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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